她沿弧状的台阶而上,面对森严紧闭的大门,忽然踌躇起来。
她真的到了这里来找李弃,不能不有一种羊入狼口的顾忌,但如果竟然就此却步,掉头回去,又显得在联谊社那场丑出得太没有价值。这是李家,谅李弃不至於在家人面前太过造次吧?不过……宛若踢踢蒙尘的原石地面,回头张看了一眼。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住饼的样子。李家曾是显极一时的大家族,近年虽然家势没落,名气还是在的——没想到这个李弃的出身,这么有根底,她还把他当做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蛮人哩!
宛若吃吃一笑,随即警觉地收住笑声,整衣敛容,毅然拍了大门。
拍了半天,无人应门。宛若跑到长窗去探看,百叶窗扣得密密地,什么也瞧不见。她有些嘀咕,越发不甘心走人,便顺著碎石子路踅到屋后去。
不料屋后是一片更大的园林,但是荒废残败,满目凄凉。大段的围墙倾塌了也没有再修筑,只安上薄弱的竹篱笆了事。
宛若正发著愣,忽然瞥见荫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动,她赶上前去,判断是个病著身的老人。她刚开口喊了声“老先生”,他慢悠悠转过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张皮包骨的皱脸,拿一对混浊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面无表情的回身,飘飘忽忽移入一座砖楼去了。
宛若骇然地用手抓住喉咙,脸也吓白了。老天,这地方闹鬼!从她一进来,一个生人也没见到,独独那老人……那身装扮,那一脸的阴气,分明是个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骇叫一声,转身想冲,却一头撞上一具人体,一双凉凉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声尖叫。
敖近一株老树上的鸟群都受惊飞了起来,草丛里一只不知什么玩意儿也“吱”一声窜逃了。宛若还在叫,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权威的人声喝道:
“好了,宛若,没事了,没事了,别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关心的看著她。
“李弃!哦,老天!”宛若如见救星,呜咽似的抱住他。
李弃拍抚她的背,一边喃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嗓调十分温柔,十分和悦,而且他很会安慰人,他说的话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战栗感渐渐缓和下来。他这才问她:“你是怎么了?”
“我看见鬼了!”她带著馀悸喊道。
“鬼?”
她猛点头,气息还有点喘促。“对,一个老人,全身黑褂子,飘进砖楼去了。”
李弃回头往砖楼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来的老佣人。”
“老佣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岁了,腰也弯了,耳朵也聋了,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怎么也不肯开刀,所以变白了。”李弃解释著,唇角泛起了笑色。
温馨的时刻结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紧紧的李弃推开,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纪的淑女那样尊贵骄傲的说:“叫他别再这样装鬼吓人。”
“老藤根年纪虽然大了,脾气可还冲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当成鬼,一定会拧掉你的耳朵。”李弃说著,凑到宛若耳下热呼呼呵著气。
宛若闪开去,转著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却听见李弃警告道:“不要从那棵紫薇树下走过从前有个小丫头在那儿上吊过。”
宛若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
“不过她两三下就被救活了。”李弃优闲地补充道,不顾她在一旁瞪眼怒视,吹著口哨便走进后侧一座木造仓库,在门边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么,一面问著她:
“蔺小姐大驾光临,找我有什么事?”
宛若踱过去,靠在门边上脚斜放在另一脚上,在那儿拢著头发。到这地步,势不能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於是装著腔嗤道:
“谁找你来了?我下班回家,经过这儿,好奇进来瞻仰这栋老房子——怎么知道你也在这里?”
仓库里发起一阵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奖,”李弃在里面说。“何况一个小时前,我就接到情报电话,”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宛若耳边,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把一颗头从门边的窗口伸出来,靠在她颊边,同时手一伸,戳著她的鼻尖。“说你下午在联谊社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
宛若一跃而起。“我逢人就打听——”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没有!我……”
可是李弃已拎了一只桶子,离开仓库,很快就没入林荫,看不见人了。宛若站在满天黄黄的暮色下,一阵风起,把林树吹得簌簌作声,听来萧飒极了,她抱著皮包打了个哆嗦,左右观看著。
“李弃?”她喊著,咽了一口,尖著声又喊。“李弃!你在哪儿?”
经她这么一叫,林荫深处响起一阵马嘶声。嗄,这个男人遭了天谴变成一匹马了?
宛若蹑手蹑脚循著声去。
“这儿,”他在林荫那头喊著。“过来吧。”
宛若惊奇地发现,林园中央竟盈盈有座小湖,湖边柳树簇簇,柳下立了一匹高头大马,是锈黑色,鼻尖白;李弃手拿毛栉,打著赤膊,正在那儿刷马呢。
宛若咬住下唇,把皮包抱得更紧,压制著怦然而起的心跳。难怪刚才觉得他的胳臂凉凉的,他原本就没穿上衣嘛,他只著了条灰橄揽色的紧身LeeCooper,展露著结实均匀的肌理曲线,在黄昏的光色下,他的肌肤显得温温润润的,极为……极为……悦目迷人。
她倒退寸步,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太莽撞了,没有考虑的就跑来找他。像这么一个狂妄、自大、漫不在乎、随心所欲的男人,偏偏发了心闹上她,原是她最该回避的……
“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站在那儿训练吐纳吗?”李弃蓦然发问,手里依旧忙碌地梳理马鬣。
宛若这才发现自己张著嘴在呼吸,她猛地闭拢嘴巴,把两手一绞,心想既来之,则不能无功而返,爸妈在西非那一段的事故,一定要向李弃问个清楚。
人真是只患无志,这一决定,空气立刻两样了,她抬头挺胸,做出极有分量的要求,“你和我爸妈在西非旅行过,我希望你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
丙然,李弃亦不打马虎眼,当下慨然应允。“可以。”
他把毛栉扔下,收拾工具,拎了桶子就回仓库,不久扛著鞍具和鞍毯复返,纯熟地装勒、配屉、上鞍。最后,他一面扣肚带,一面对她说:
“周六早上六点钟,我们在四季广场碰头吧。”
宛若愕然问:“做什么?”
李弃把挂在树枝上一件黑色背心拿下,往头上一套,然后踏蹬上了马背。他跨坐马上的姿态实在是英俊伟岸,宛若仰望著他,一张俏脸又变得红红的了。
他却把两肘横在鞍桥上,俯来笑著对她说:“我们去爬『一线棱』。”
她睁大眼睛。“一线棱?”南郊山区最险恶的一段地势。她往后倒退,月兑口道:“不要!我才不和你去爬山。”
这拒绝也太直接了点,李弃只是怡然一笑,扬起缰绳,喝马过湖畔,跳越墙边一丛低矮的夹竹桃,到了竹篱笆外。
宛若怔了那么一会儿,一回神就奔向竹篱笆。李弃在篱外奔马,宛若在篱内追著他,连声呼喊:“李弃,李弃——等等!”
到了篱笆尽头,李弃勒了缰,马儿在原地腾转。宛若攀在篱笆上,喘吁吁探出头,著急而又气恼地问他:“你不是答应要把我爸妈的事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