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了台北,头一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到策轩,是夜里十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妳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妳。”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使劲,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过头,在月光下瞇眼看着。
“惟刚?你回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妳不该还在外头远留,妳该回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齿一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以霏回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二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来。以霏是回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二点,是马车变回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二点整。送约露回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句就可以解释一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十一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餐。他是变了。“你呢?三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张石刻的脸,三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说,一字一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月兑,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