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懊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妳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妳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扠,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妳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阳刚──我要回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想。约露是拚命一直抹泪,惟刚抽了一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妳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向是闷葫芦。
“那么妳怎么会──”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来,径往盛鲜女乃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声催过一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条怎么也补不回。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遍遍回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