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句。他该回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惊,剎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个像她一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回见到梁约露,便是一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字、一句、一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妳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样了。
快乐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十六岁是一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去,把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回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张刀子嘴的女人一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避方惟刚!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声往下落,似铁锚一样,脑子一片模糊,只有一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没有哪个老板会留一个“横眉竖眼”的员工,更没有哪个演讲者受得了听众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对方惟刚的反弹,很感惊异吗?其实不然。她对杂志社的临时差事非常恋栈吗?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亲卧病的这段期间,这份临时差事一来方便她照料母病,二来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多少维持家中的基本开销,她感激慕华给的机会,也着重这份工作──就是忘了对上头的主子保持谦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衅或许带种,向衣食父母挑衅就是白痴了。
现在这个白痴终于得到报应──她不该触犯天条激怒他。
约露沮丧,念头
一转,像给自己解围,傲气上来了。
天条又怎样?难不成要她对这个人打拱作揖?别想!她宁可另找出路,再说她也不能一辈子做临时工,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她也该出去谋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来找妳,希望妳接这份工作。”
她听见慕华的话,诧然抬头。“妳说什么,慕华?什么工作?”
“妳没有在听吗?我底下走了几个人,社里急欠人手,我希望妳来接个文字编辑的位子。”
约露霎时又愣住了。文字编辑?进“风华”工作?她不是刚被炒了鱿鱼?
被驱出见飞的大门?
“希望妳早点来上班,相信妳很快可以进入情况,杂志社的工作妳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慕华一径流露她那温煦的笑容,约露却发现她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月兑口问道:“可是方──社长会怎么说?”
“社长会怎么说?”慕华愕然应道,好像不明白约露的意思。
约露把两手按在膝盖上,声带隐上一丝颤意的说:“妳肯要我,他怎么肯要我?”
“他为什么不肯要妳?”慕华反问:“要我找妳进公司的,正是他。”
**
*
话再怎么说,徜不是慕华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踏进见飞门槛,约露始终这么断定。
她把挂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厅,见阎组长在一边盘查一名男子,她窃喜,忙不迭溜过去。她见到阎组长总像见到训导主任一样害怕……“梁约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