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公公臂上的鹰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振翅飞起,跃至平抒衡的肩头,安适地啄理着羽毛。
平抒衡眼神飘忽,笑容做僵,“我想她留在那儿对她会好些。“
气的变异过于快速,很多山精野怪都受不住而产生变化,以绿袖儿仅有七百年的道行……他神情一晃,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能拿来说服树公公和婆婆?
“唉,好久没见袖丫头了,她不知过得好不好?”
“婆婆,她很好。”平抒衡面不改色的说着谎,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元绿袖好不好,只知自己心头似乎没有少掉一个牵绊,反是多了一层挂怀。
他以为,自己甩月兑了个麻烦,却未更往深处想想自己是否真觉她是个麻烦。
“衡儿,袖丫头虽是半妖,可她也修炼了如此多年,早不是一般人类,你将她放在险恶的人类之中,教她如何自处?”
平抒衡无言,只紧紧握住藏在袖袋里的玉虎。
“老头子啊,衡儿才回来,你别开口就是责骂。”树婆婆出言护卫平抒衡。“他一回来即马不停蹄地前来请安,瞧瞧,脸上尽是疲态……”
“老婆子,你眼睛什么时候变好了?”村公公笑笑地摇摇头。
“呃……”树婆婆脸一红,只动手拧了树公公的腰,惹得树公公大笑出声,平抒衡见状也跟着笑。
他偏首低头觑了个空,笑容逸去,发觉那原本该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摇来早去的活泼身影早已不在。他一惊,想粉饰太平,然而心头却空了一块,再也找不回来。
“好了,不多说了,衡儿啊……”
“是?”
树公公和树婆婆对望一眼,树婆婆含笑地伸手抡拳,在平抒衡面前摊开掌心,上头躺着一个以红色丝线围绕一块绿玉打成同心结的小扇坠。
“这是……”平抒衡握紧拳,不让指尖的微颤显露。他盯着树婆婆掌心的扇坠,眼睛发直,久久不成言。
“袖丫头在你带她走的前几晚托放在咱们这儿的,她说等你们回来后要送你。”树公公看着平抒衡闪烁不定的眸光,若有所指的说:“这结是袖丫头失败了无数次的成果,你也知道她的手向来不巧,要她做女红像要她的命……”
树公公的话语在平抒衡耳边消散,他眼里只有那个小扇坠的存在;好不容易,等到他以为没有人发现他在发抖,才伸出微颤的手轻触树婆婆掌心的同心结,然后紧握住,眼前浮现那抹努力在与绳结奋战的身影……
胸口传来紧窒的灼痛,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呼吸,大口大口的吸进山间的清新,他牵动唇角,漾出一抹淡而刻意的笑痕,“树公公、婆婆,我还有事,我——”
肩头剧烈起伏,鹰儿感染他内心的波涛,大张双翼鼓动,利爪掐进平行衡的肩肉,但他毫无所觉。
倒是树公公见了忙吹声口哨,鹰儿方听话地往天空飞去,迅捷地化作一个黑点在空中盘旋。
“衡儿,去吧,好好想想,嗯?”树婆婆眯起眼,微笑颔首。
平抒衡呆滞地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被鹰儿捉伤,血肉撕裂的痛比不上心头那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他突然觉得当初下的决定是错的,但他不愿意承认,只好一直说服自己,让元绿袖当人是对的。
“我会再来看你们……”话音未结,平抒衡的身影即淡,化为虚无。
“婆子啊……”树公公抬手搭上妻子的肩。
“什么事,头子?”树婆婆慢慢地抬手,将手覆于丈夫的手背,温柔地笑问。
“衡儿要到何时才会明白啊?”
“这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他有天终会明白的。”
“希望不要太久。”
“放心,只要衡儿不要等到袖丫头寿命用尽才想通,他们都会在一块儿的。”
“嗯……”树公公漫应一声,和树婆婆两人走进树里,不见踪影。
只有风的歌声轻唱。
“平……平平?平平……平平你在哪里?呜呜……”
“我在。”
“平平,抱抱……”
“好,抱抱。”
“绿袖儿做噩梦,梦到爹亲和娘亲被人类杀死,不管我怎么叫,他们都不歇手……”
“乖,那只是梦。”
“平平,我好高兴我是妖怪。”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人类,我喜欢平平、喜欢树公公和树婆婆,喜欢长白山的一切,可是我不喜欢人类,他们好臭。”
“绿袖儿,你爹亲也是人类呀!”
“爹亲不一样,他是好人,人类的好人都不长命,树公公告诉我的。”
“希望你长大以后还会记得——”
“嗯?
“没什么,睡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天池好不好?”
“好,我要去泅水!呐,平平,你念诗给我听得不好?”
“好,你先闭上眼。”
“嗯。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不是这个,我要听青山跟绿水。”
“好……你乖乖闭上眼睛,我就吟……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
“吓!”元绿袖满身冷汗的自榻中惊醒。
有好一会儿,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鹰的叫声传人耳内,将她迷离的神智带回,她才凝神倾听——清晨冰冷的气息侵人整个房间,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这儿的春天来得迟,即使洛阳的百花已开,这儿却仍下着雪。
“哈瞅!”绿袖不堪如此低温的早晨,晕头发痒,打了个喷嚏。
然而,除此之外,她并无任何不适感。
以往她随着大人在河南行省四处巡视时,头两天总会水土不服,此次东北行,出了山海关,人了满州,除却急切想捉平抒衡的心外,她竟有种回到故里的感觉。
她又做了梦。
梦里那陌生男人吟的句子正是平抒衡那日吟的,一字不差。
她亦是凭直觉自这句诗词中探出他应该在东北——那个拥有长白山和天地的外属满州。
于是她不顾爹亲与众师兄弟的反对,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冒险离开中原来到东北。她前脚才踏离辽东,倭寇后脚即来犯,看来得打上一阵子,她才能再度回中原,她没有退路,只得往前行。
进人满州后,她发现她竟听得懂满州话,也会讲,而且说得像是土生土长的滁州人。讶异过后,她强迫自己习惯这突来的“语言天分”。
“客官,”敲门声响起,伙计在门外喊道,“您醒了吗?”
“嗯?”元绿袖穿戴整齐后,打开门,“伙计,今儿个天气甚冷。”
“是啊,昨晚下了场雪。”伙计将热水注人茶壶里,再替土炕加柴火,让房内维持一定的暖度。“客官若是还觉得冷,再向小的要火炉。”
“好,多谢。”
“不会,小的忙去了,客官若是要下楼也可唤小的帮忙,毕竟您的眼睛……嘿,不方便。”伙计对元绿袖格外的殷勤,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脸。
“谢谢,我自个儿行的。”
“喔,那就好……小的先忙去了。”
“慢走。”元绿袖合上房门,走到窗前,撑开窗户,鼻头率先教个湿冷的东西给沾上,一模,才知是雪。她拂去雪,探首至窗外,只觉这儿的景物似乎透过她的“心”呈现在脑海。
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怀念……
绿袖儿……
元绿袖赫然一惊,四下找寻着那呼唤她的声音,可没有,她身处二楼,而且她确定楼下的庭院里没有人,那么……“是谁?”是谁在叫她?这个叫法……
元绿袖深吸口气,不愿让梦境侵人现实打扰她的清静,可愈是阻拦,那梦境的一切就愈是清晰——她烦躁地拆下蒙眼巾,想睁眼却因想起先前的遭遇而迟疑许久,她总觉得过往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在遇见平抒衡后便—一地不对劲起来,明明爹亲和大家都说她是盲眼人,可为何为何那日她睁眼却能清晰地看见东西?为何她一睁眼便会头痛不已?那她以为是梦的梦……会不会也不是梦?而是某段她遗落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