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握紧冒汗的双拳,看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不由得闭上眼,不敢再看。
宣赫迈出最后一步,停下,面色凝重缓缓吟道:“水自御沟出,流将何处分。人间每呜咽,天上讵知闻?”
此言一出,与席之人都是脸色大变,心道宣赫这胆大包天的狂徒,竟在寿宴之上借诗直讽宫中豪奢婬逸不察民情,岂不是不想活了?
乾隆包是面色难看得吓人,几欲发作,但终于还是压下怒意,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好一个直言进谏的诤臣,好一个出口成章的奇才。如此人才若不为朝廷所用,岂不是朕的损失?朕年事日高,身居此位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宣赫,你可有意辅佐于朕?”
此言一出,满坐震惊。虽然皇上没有明说禅位之事,但这辅佐二字,却也相去不远了。端王与福晋对视一眼,又开始昏头转向,不过这回是兴奋得发昏。
宣赫正自凝眉思索该如何婉拒皇上的这番好意,乾隆又发话了。
“难得你们二人都才貌双全,实在是绝代佳配,令人好生羡慕。朕今日也做做成人美事,就免去你的罪罚,许你们夫妻相守。不但如此,还再给你锦上添花一笔,特把爱女另许配给你,让你坐享齐人之福,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圣上英明!”端王夫妻喜得不住叩首谢恩,几乎就要抱头而泣。这下儿子又是高官又是美眷,看来花落自家几乎已是板上钉钉啦。
谁知宣赫这不领情的家伙竟然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这齐人之福微臣只怕无福消受,微臣只需一妻便此生足矣!为免耽误格格青春,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这下任是乾隆修养再佳,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拍扶手站起来,喝道:“宣赫,你缕次拒绝朕的提亲,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你真想从八旗子弟中除名吗?”
宣赫跪下道:“请圣上裁夺,微臣绝无怨言。”
“你!”乾隆闭上眼,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叹一口气,颓然挥挥手,“走吧,都走吧,从此以后不要再让朕看到你们!”
“谢主隆恩!”宣赫叩首后,缓缓站起身,朝怔怔地立在一旁的北斗伸出手。
她望着他,目光如此迷惑,似乎在望着一个陌生的人。但终于她还是走向他,轻轻地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温暖厚实的大掌之中。
乾隆远远地望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年少时正与皇后富察氏新婚,恩恩爱爱,缠缠绵绵,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暗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罢,罢,就由他们去吧。至于蕊馨那里,只能叫她对宣赫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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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贝勒府。北斗静静地坐在池塘边,目光呆滞,神情凄然。
贝勒府已解散,五十几个下人各自打发了去处,好好一个大家庭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她是一个灾星,谁靠近她谁就倒霉。云家家破人亡,贝勒府分崩离析,只因为有她。
王爷埋怨她,福晋恨死她,下人们对她都无话可说。而她自己,更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老婆,老婆?”远远传来宣赫的呼唤,她听了,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一会儿,宣赫寻来,与她一起坐在柳树下,轻声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啊!”
她仰头望着灰暗的苍茫天穹。一朵乌云缓缓飘来,飘到她的头顶,飘至她的心上。
“还有什么让我惊奇的,索性一次都来个够吧!”她说,声音轻飘无力,仿若失了魂般。
“没有了,我保证再也没有了!”
她深深地吸气,忽又微笑道:“就算再有什么,我也不会感到惊奇了。”叹一口气,垂头靠在树杆上。
“老婆,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又用那种软软的声调哀求道,一边伸出手去抚她的肩。
她却肩膀一抖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宣贝勒,奴婢身份低贱心理脆弱,经不起这样激烈的跌荡起伏,尤其经不起你这样一次二次的愚弄。如果这是一场游戏,你还是找别人玩吧,我可玩不起!”
“到这个时候你还说这样的话?老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要你啊!”
“要我?”她苦笑一声,颓然道,“要我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我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扫把星,我带给你的全都是灾祸,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没有!”
“我不在乎,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道。
“可是我在乎!”她大吼,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来,“为了我,你从贝勒变成平民,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以后翻身的机会都断得干干净净。你让我成为一个罪人,你让我的存在成为一出悲剧。我活着除了连累你之外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难道两个人相爱会没有意义吗?”他心痛地道,“无论是贝勒还是平民,也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当了二十年的贝勒,过了二十年豪奢的日子。也做了三年的夜神,干了三年所谓行侠仗义的事。可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却是从遇见你才开始的。我看到你的身影就会喜悦,闻到你的气息就感到幸福,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微笑。你说,这一切跟财富跟地位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爱我我爱你,还有什么会没有意义呢?”
然而她却用冰冷的声音说:“你错了,我根本就一点儿都不爱你。宣赫,我恨你!”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随即,轰隆隆!劈下一道巨雷,暴雨倾盆而下。他仰起头任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
已经是第二次了,她说她恨我。
他的身子往后一倒,直挺地挺躺到草地上。雨点落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全身。
她说她根本就一点儿都不爱我。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雨水落进他的嘴里,涩涩的,就像泪水的味道。咦,难道老天也会流泪?
那么她会爱谁呢?夜神吗?她说宣赫我恨你,而不说夜神我恨你,那么可不可以理解成她爱的就是夜神?可是夜神不也是我吗?她明明说她不爱我呀!
他抿着唇,伤脑筋地皱紧眉头。雨水流不进他的嘴,便另寻出路灌进鼻孔呛进喉管。他猛侧过头剧烈地咳嗽。
不!她是喜欢我的!否则她怎会在寿宴之上宁愿为我而死呢?若非她爱我也像我爱她一样,她又怎能如此?而且,俗话说因爱而生恨,若是无爱,又怎会有恨呢?
他又微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雨水在脸上纵横交错,不时注入鼻孔、嘴里,甚至眼里。
突然之间,雨就停了。
他咳着喘着抬眼往天空看去,却看到一把画着荷花的纸伞。
笑容在脸上僵住,甚至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的目光慢慢落下来,落下来,然后便接触到她温柔的酸楚的又饱含无限怜惜的目光。
“老婆!”他轻唤,可是声音似乎哽在喉头出不来。
北斗深深地吸气,抬起头眨着眼,晕散眼里的热辣和酸涩。
“你不知道下雨了吗?还躺在这里干什么?”语调硬邦邦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他却笑咧了嘴,“老婆,你在心疼我吗?”
她撇开头道:“我才没有!”
“你有!别不承认了,我又不会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