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瑶吃吃笑,一口一个“我爸爸”,苏建成听了,只想捂住耳朵,“我爸爸?谁是你爸爸,苏子瑶你根本不姓苏!你给我滚!宾!”他指着门扉,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目光,冷酷残忍轻轻道,“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都抵不过一个子亚,小兔崽子你反咬我一口,好大好重好深的一口,算我白养了你!”
……
子瑶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背抵着墙,她才觉得安全,用一种一触即碎的声音温柔道:“爸爸你是气我来着,故意这样说吧,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不姓苏,我怎么可能是你们在医院里抱错了呢……爸爸你故意这样说,真的吓坏瑶瑶了。”
吓、坏?
是的,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狂喜骇喜,她曾经多么怨恨自己生为苏家人,流着苏家血,那么深爱着子亚的她,是多么怨恨呵。
……
但是突如其来的,她父亲震怒之下,月兑口而出地一句“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叫她胃如被人重击,整个人疼得弯下腰来,感觉太阳穴突突跳,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咆哮。
……
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不过是这样而已。那么,这二十几年来,父亲不再是父亲,兄长不再是兄长,苏家不再是苏家……
那么,她又是谁,她甚至于连“苏子瑶”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
……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巨大渴望突然实现,她不像自己曾经深深以为的那样,惊、喜!
惊是惊到她了,她简直是震惊震怒震骇到了极点———
“苏、建、成!”她咆哮,整个人状若疯狂,五指大张,“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如果我不是子亚的亲妹子,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为什么要打掉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清洗掉子亚的记忆?为什么?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子瑶逼迫他,她一个箭步站在苏建成面前,他多么软弱,像一个孩子,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而她多么强悍,像一团巨大阴影笼罩他。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瑶瑶,”像幼年时候,做父亲的温柔轻声唤她小名,“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就不叫亲人。不是所有有血缘关系的,就叫亲人。瑶瑶你同子亚从小一块长大,如兄如妹,冠的是苏姓,世俗礼教舆论岂容你们颠覆?苏家要不要名声?我苏建成要不要脸?苏氏企业要不要生存?我若当初就告诉你真相,那子亚还不立刻娶了你!”
……
“……好,很好,你很好。”子瑶居然点点头,微微一笑,笑得满室生寒,“是,是是是,你若当初就告诉我们真相,子亚当然立刻拉我去结婚,就算我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就算我们真的在,他也一定会娶我,他、要、定、了、苏、子、瑶……可是你如今为什么要告诉我事实?告诉我真相?叫我伤痛欲绝生不如死在子亚另有所爱的今天,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事实真相?”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
捂住耳朵,敏之使劲捂住耳朵,不要听她不要听,这样丑陋的一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子瑶那一句“对子亚来说,一个孩子换一个敏敏”给摄走了。听到这句话,敏之才霍然放手,跌坐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子亚,子亚他也是同意过的吗……”她缓缓道,不是她不想大声,而是敏之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也是知情的吗……”
……
“你还没走吗?”有好一会儿的沉默,声厮力竭的子瑶掉过头来,她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天真!天真得可笑的女人,”不知道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子瑶连摇头都欠奉,轻点下巴,“子亚怎么能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怎么能够娶你来,他当然是知情的。”
他当然是知情的。
敏之听了,木在原地。
是这样丑陋不堪的情境,她要做什么表情,要做什么动作,要说什么话,才能应景呢,才能表现出她应该表现的呢?
不是该愤怒该惊骇该仇恨该怎么样怎么样的吗?
……
再也没有比这更深、更深、更深的重创了,敏之只是轻轻捂着胸口,原来,这就叫心痛得无法呼吸,无法呼吸就是这个样子吧,血液往脑门冲,眼前一片发黑,耳膜嗡嗡响,要扶着墙壁才站得了。
半天发不出一丝声息,敏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只觉得,这大屋子是人间炼狱,她多待一分,就多煎熬一分。
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更强烈、更强烈要离开的念头了,她只想掉头离去,永不相见,对牢这几张面孔,她早晚生癌。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离开了又能怎么样呢,能去哪里呢。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叫敏之凄凉不已了,别人,都有娘家,别人,都是有娘家的。
她没有。没有娘家。
她连娘家都没得去。
这几年,她的生命中,真真只有一个子亚。
子亚,他当然是知情的。
已经不能叫重创了,这种伤害。
敏之缓了缓神,看着眼前这对父与女,连丝话也欠奉。
她没有掉头,她只是轻轻转身,她没有摔门,她只是轻轻拢上门。
她没有大吼大叫,她只是没声息地走了。
这种无声胜有声,苏家父女面面相觑,魂要吓没了,若是子亚回来,若是子亚回来……
天也真应景,夏日午后,突如其来,天际边一大片乌云,雷声轰隆隆响。
暴雨来了。
第8章(1)
暴雨来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某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大雨滂沱的大马路上踉跄行走,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的汽车喇叭,夹着一两声司机的咒骂:“找死。”
“不要命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那是电视剧演出来,赚人热泪的。
敏之这还是头一次坐在伟叔叔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真的是头一次。她把额头抵在落地窗玻璃上,隔着一层雨茫茫的玻璃窗,她的眼睛,也像下过雨似的,雾茫茫。
她看着窗外,像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整个人像一座雕塑,没有一丝生气。叫王淑娴看了心惊。她拿一条大毛巾,走近女儿身边,替她按了按湿濡濡的长发,絮絮道:“这么大个人了,出来也不知道带把伞,要是感冒发烧了怎么办,子亚可要心疼死。”母亲又温柔道,“之之还是头一次来妈妈这儿……怎么啦,瞧你脸色,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这可稀罕哩,子亚让你都来不及呢……”
开口“子亚”闭口“子亚”的,殊不知,母亲这一声一声,像在一刀一刀剜女儿的心。
敏之像是没有听进去似的,她只是趴在窗玻璃上用力睁大眼,像是在找寻什么。
消失了。
“那丛茉莉,消失了。”良久,做母亲的才听见之之轻轻的语声,她还趴在玻璃上,用力眺望。
只不过是一墙之隔。
从这里看得到世军伯伯家的庭院,那棵老榕,榕树须随着风雨飘摇。但是墙角那丛茉莉,弥生少年时,常常摘一束放在车篮前的茉莉花丛,不见了。
他曾经站在花丛旁,那块地方,雨水潮湿,水汩汩流。
茉莉花,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好像也在随着一起消失了。
老早老早,她已经失去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她。
这个时候,敏之才自喉咙里哽了声:“茉莉花,消失了。”
王淑娴探头一看,“咦”了声,笑道:“我说呢,之之在找什么这么认真哩……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谁给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