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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 第14页

作者:眉见

只听少女年轻爽朗的笑声似银铃般远去,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要到这个时候,郁氏才明白,何以郁满堂去了一趟学校,回来以后,闭口不发一语。

要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人见了她都自觉低头。不是所有人有那种骨气,直条条喊,郁这个姓,是世间最最肮脏的姓。

那她还不知道,郁这个姓,在本市意味着什么。

本来,郁氏满心以为,那女孩必定满心欢喜,一听是郁家人,巴结都巴结不来,居然自己找上门,居然给她介绍对象,且还是大门大户的,她只要稍微哼一哼,这女孩子必定乖乖上车。

本来,她满心以为。

听到敏之声嘶力竭,郁这个姓,是世间最最肮脏的姓。这一句话,叫她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若有所思地,老太太竟然笑了笑,大手一挥,那手腕上的祖母绿镯子绿光闪了闪,她朝司机点点下巴,“回去。”

居然也就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第5章(2)

不等敏之找她母亲去,王淑娴便寻了过来。

那还是一个星期后。又是傍晚时分,带着几丝凉意的风,轻轻拂着面颊。昨夜暴雨,走在校园的林上,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潮湿的雨水气息。

肌肤仿佛生凉。她捋捋头发,叫保姆带孩子待在车里,丰腴的手腕上一只银手镯丁当作响,衬着白皙的手,那么美的镯子。

“之之,之之。”她人还未探出车厢,声音已先响起,瞄见敏之一袭白衬衫,她原来,在这里等了又等。

敏之自人群中一回头,就像是席幕容说过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她这一回头,眉目神情那么温柔。

“之之,之之。”母亲的声音,她总共也就叫过那么一次,敏之却记了好久。记忆自动储存了她的声线。

她的声线,“之之,听我两句话。”不过是十秒八秒的,她已然奔来,穿着碎花裙子,窸窸窣窣,手掌要待伸到敏之肩头,才缓缓收了回来道,“之之……”

她内心有愧,她不敢碰她。

敏之轻轻“嗯”了声,叫招娣先回宿舍。

母女俩拣了条长椅,就在林旁坐了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地坐在一起,姿势都是僵硬的,敏之与母亲座位中间的空隙,可以再坐另外一个人。

也从来,她与她,中间都是夹着第三者的。以前,是伟叔叔。现在,是她儿子。

那小小婴孩,在保姆怀里叽叽呀呀叫唤,手与脚,小小的,粉粉的。一张脸,皱巴巴的,毛发还是稀稀落落的黄。

孩子是在前年春天出生的,有两岁多了。力气大得惊人,他自保姆怀里挣扎着出来,口称“妈妈”。

保姆只得抱了过来,笑道:“太太……”

敏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幼年家宝,咦,那小手小脚的,怎么也料想不到,长大以后长手长脚英俊斑大的样貌,她小时候,难道也是这模样,粉团团的一球人儿。

叫人怜爱的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块宝石,孩子极清楚道:“姐姐抱抱。”

伸出他的两手,跌跌撞撞过来。

姐姐抱抱,他叫的,是姐姐。敏之怔在长条椅上,两眼像是透过这孩子,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多想多想有个血亲兄长,由得他爱护她珍惜她,旁人碰不得……是她十六七岁时的渴望,在苏家大书房里,她埋在子亚的大手掌里呜咽。

她要的,无非是世间还有一个人,与她血脉相连。在乎她到底。这一生,休想摆月兑她。

敏之还在怔忡之间,她母亲已搂过孩子,亲了又亲,笑道:“还知道叫姐姐,是不是逮谁都是一声姐姐哩。”

她生家宝时,算是高龄产妇,妊娠反应剧烈,整个人连翻个身都困难,睡觉睡得都辛苦。辛苦地生下了他。爱之护之,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是她心尖上的肉。

敏之看着看着,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酸”了。

她小时候都没有被家人抱过、亲过,抚模她脸容手足,都没有过。

难怪敏之老有种皮肤的饥渴症。渴望被人拥抱,抚模她头发无限爱惜。

在她年幼时,是弥生头一回抱她上车的,小心轻轻地,双手绕她腋下,抱了起来,她脸贴他颈窝,这感觉叫她太眷恋太眷恋。

敏之看着,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您有什么话对我说……”

用了个“您”字,刹那间,王淑娴震荡难当。

多么客气,她抱着家宝,只觉得,唯有这怀中孩子才是她今后托赖。

生了个女儿,像没生过一样。

她忘了,是她先不要她的。

她没有替她付过一次学费。

没有替她买第一块卫生巾。

……

没有替她做过什么。

敏之能够保持客气,简直是涵养到家了。

“您有什么话对我说?”敏之撇过脸去,只想速速离去,不想对牢这温馨母子情,简直是至大讽刺。她还没意识到,她是在嫉妒。

王淑娴缓了缓神,才道:“他来找过我。”神情倒是很平静,把孩子交由保姆,细细叮咛,“宝宝听保姆话,回车里去。”

目光都像一只的手,停留在孩子身上,直到他坐稳在安全的大房车里。

“郁满堂。”敏感如她,锐利如她,敏之一早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母亲躲她都来不及。

从来没有过的愤懑,敏之都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半天发不出一丝声息。她可是来劝她原谅谁谁谁,跟某某某回家吗?

她可是来劝她?

只听得王淑娴很是震荡道:“咦,她居然喜欢之之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她”,敏之待想了又想,才恍然道:“是郁老太太吗?”

“是,她那样的人———”讲到这,王淑娴似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轻轻道,“也肯低低头,算是不容易了。”

敏之沉默。

那也叫低头,那也叫低头,啊,那全天下人的头,都不叫低了。

这样的一句话,叫敏之连好笑都不觉得好笑了。

“阿堂,那次来学校见了之之一面,又来见我。听我讲了些话,他怎么好意思开口托我来劝之之,他要是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之之大概觉得,全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这对父母更自私更冷酷,更叫人无话可说的是不是……阿堂回到郁家大宅,只轻轻道一声,没有用了。好疲惫好疲惫的样子,人像是老了许多,精神那么弱。他已经打算把小外甥过继来当儿子。哪知老太太不相信,还有人不想当郁家人。要到她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郁家人。居然那么高兴,对牢阿堂笑跌了的样子,口口声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别人都没资格做郁家人。阿堂惊异得不得了,之之哪里来的至大魅力,叫这老太太服气呢……我也好奇得很,要到我听到阿堂一字不漏学给我听,从来不知道,郁这个姓,是世间最最肮脏的姓……我才霍然明白,怎么会没有原因,什么事都是有缘由的。那老太太还拦着阿堂,不叫他喊外甥来。”

敏之听到这儿,连好笑都好笑不起来,世间有这等事,她这替补的,居然还有替补的替补,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她。

“什么事,都是有缘由的……之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之之难道以为,老太太天生是姓郁的吗?她也是从媳妇做过来的,她也是有过婆婆的。她也是……”王淑娴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自言自语道,“既知个中苦处,那为何还要那样为难我呢?大家都是做人家媳妇的,难道人真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过得好吗?一定要别人也受过当初自己那样的苦,才算解气吗……啊,刚刚我可是说了什么……”她对牢敏之,问了问,“之之刚才可有听见我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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