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少女年輕爽朗的笑聲似銀鈴般遠去,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要到這個時候,郁氏才明白,何以郁滿堂去了一趟學校,回來以後,閉口不發一語。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人見了她都自覺低頭。不是所有人有那種骨氣,直條條喊,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
那她還不知道,郁這個姓,在本市意味著什麼。
本來,郁氏滿心以為,那女孩必定滿心歡喜,一听是郁家人,巴結都巴結不來,居然自己找上門,居然給她介紹對象,且還是大門大戶的,她只要稍微哼一哼,這女孩子必定乖乖上車。
本來,她滿心以為。
听到敏之聲嘶力竭,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這一句話,叫她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若有所思地,老太太竟然笑了笑,大手一揮,那手腕上的祖母綠鐲子綠光閃了閃,她朝司機點點下巴,「回去。」
居然也就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第5章(2)
不等敏之找她母親去,王淑嫻便尋了過來。
那還是一個星期後。又是傍晚時分,帶著幾絲涼意的風,輕輕拂著面頰。昨夜暴雨,走在校園的林上,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潮濕的雨水氣息。
肌膚仿佛生涼。她捋捋頭發,叫保姆帶孩子待在車里,豐腴的手腕上一只銀手鐲丁當作響,襯著白皙的手,那麼美的鐲子。
「之之,之之。」她人還未探出車廂,聲音已先響起,瞄見敏之一襲白襯衫,她原來,在這里等了又等。
敏之自人群中一回頭,就像是席幕容說過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她這一回頭,眉目神情那麼溫柔。
「之之,之之。」母親的聲音,她總共也就叫過那麼一次,敏之卻記了好久。記憶自動儲存了她的聲線。
她的聲線,「之之,听我兩句話。」不過是十秒八秒的,她已然奔來,穿著碎花裙子,窸窸窣窣,手掌要待伸到敏之肩頭,才緩緩收了回來道,「之之……」
她內心有愧,她不敢踫她。
敏之輕輕「嗯」了聲,叫招娣先回宿舍。
母女倆揀了條長椅,就在林旁坐了下來。
從來沒有這麼平靜地坐在一起,姿勢都是僵硬的,敏之與母親座位中間的空隙,可以再坐另外一個人。
也從來,她與她,中間都是夾著第三者的。以前,是偉叔叔。現在,是她兒子。
那小小嬰孩,在保姆懷里嘰嘰呀呀叫喚,手與腳,小小的,粉粉的。一張臉,皺巴巴的,毛發還是稀稀落落的黃。
孩子是在前年春天出生的,有兩歲多了。力氣大得驚人,他自保姆懷里掙扎著出來,口稱「媽媽」。
保姆只得抱了過來,笑道︰「太太……」
敏之還是第一次見到幼年家寶,咦,那小手小腳的,怎麼也料想不到,長大以後長手長腳英俊斑大的樣貌,她小時候,難道也是這模樣,粉團團的一球人兒。
叫人憐愛的一雙大眼楮,黑亮黑亮的,像兩塊寶石,孩子極清楚道︰「姐姐抱抱。」
伸出他的兩手,跌跌撞撞過來。
姐姐抱抱,他叫的,是姐姐。敏之怔在長條椅上,兩眼像是透過這孩子,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她多想多想有個血親兄長,由得他愛護她珍惜她,旁人踫不得……是她十六七歲時的渴望,在蘇家大書房里,她埋在子亞的大手掌里嗚咽。
她要的,無非是世間還有一個人,與她血脈相連。在乎她到底。這一生,休想擺月兌她。
敏之還在怔忡之間,她母親已摟過孩子,親了又親,笑道︰「還知道叫姐姐,是不是逮誰都是一聲姐姐哩。」
她生家寶時,算是高齡產婦,妊娠反應劇烈,整個人連翻個身都困難,睡覺睡得都辛苦。辛苦地生下了他。愛之護之,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是她心尖上的肉。
敏之看著看著,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心酸」了。
她小時候都沒有被家人抱過、親過,撫模她臉容手足,都沒有過。
難怪敏之老有種皮膚的饑渴癥。渴望被人擁抱,撫模她頭發無限愛惜。
在她年幼時,是彌生頭一回抱她上車的,小心輕輕地,雙手繞她腋下,抱了起來,她臉貼他頸窩,這感覺叫她太眷戀太眷戀。
敏之看著,好一會兒才輕輕道︰「您有什麼話對我說……」
用了個「您」字,剎那間,王淑嫻震蕩難當。
多麼客氣,她抱著家寶,只覺得,唯有這懷中孩子才是她今後托賴。
生了個女兒,像沒生過一樣。
她忘了,是她先不要她的。
她沒有替她付過一次學費。
沒有替她買第一塊衛生巾。
……
沒有替她做過什麼。
敏之能夠保持客氣,簡直是涵養到家了。
「您有什麼話對我說?」敏之撇過臉去,只想速速離去,不想對牢這溫馨母子情,簡直是至大諷刺。她還沒意識到,她是在嫉妒。
王淑嫻緩了緩神,才道︰「他來找過我。」神情倒是很平靜,把孩子交由保姆,細細叮嚀,「寶寶听保姆話,回車里去。」
目光都像一只的手,停留在孩子身上,直到他坐穩在安全的大房車里。
「郁滿堂。」敏感如她,銳利如她,敏之一早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母親躲她都來不及。
從來沒有過的憤懣,敏之都喘不過氣來,她捂著胸,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她可是來勸她原諒誰誰誰,跟某某某回家嗎?
她可是來勸她?
只听得王淑嫻很是震蕩道︰「咦,她居然喜歡之之喜歡得不得了。」
這個「她」,敏之待想了又想,才恍然道︰「是郁老太太嗎?」
「是,她那樣的人———」講到這,王淑嫻似想起了什麼,神情恍惚,輕輕道,「也肯低低頭,算是不容易了。」
敏之沉默。
那也叫低頭,那也叫低頭,啊,那全天下人的頭,都不叫低了。
這樣的一句話,叫敏之連好笑都不覺得好笑了。
「阿堂,那次來學校見了之之一面,又來見我。听我講了些話,他怎麼好意思開口托我來勸之之,他要是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之之大概覺得,全天下再也沒有比我們這對父母更自私更冷酷,更叫人無話可說的是不是……阿堂回到郁家大宅,只輕輕道一聲,沒有用了。好疲憊好疲憊的樣子,人像是老了許多,精神那麼弱。他已經打算把小外甥過繼來當兒子。哪知老太太不相信,還有人不想當郁家人。要到她見了你,才知道什麼叫郁家人。居然那麼高興,對牢阿堂笑跌了的樣子,口口聲聲道,就是她就是她,別人都沒資格做郁家人。阿堂驚異得不得了,之之哪里來的至大魅力,叫這老太太服氣呢……我也好奇得很,要到我听到阿堂一字不漏學給我听,從來不知道,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我才霍然明白,怎麼會沒有原因,什麼事都是有緣由的。那老太太還攔著阿堂,不叫他喊外甥來。」
敏之听到這兒,連好笑都好笑不起來,世間有這等事,她這替補的,居然還有替補的替補,簡直要拍案叫絕了她。
「什麼事,都是有緣由的……之之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之難道以為,老太太天生是姓郁的嗎?她也是從媳婦做過來的,她也是有過婆婆的。她也是……」王淑嫻像是陷入回憶一般,自言自語道,「既知個中苦處,那為何還要那樣為難我呢?大家都是做人家媳婦的,難道人真見不得旁人比自己過得好嗎?一定要別人也受過當初自己那樣的苦,才算解氣嗎……啊,剛剛我可是說了什麼……」她對牢敏之,問了問,「之之剛才可有听見我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