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啊长工,今日我将信交给家姐了。”走了许久,见他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她也只能对他说说正事。
“知道了。”他绕过曾走过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姐说她会找你谈谈,你知道,她这人的性子……”
“颇执拗。”沐策淡淡地笑着,“这事我会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别担心了。”
饼了一会儿,沐策的脚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
往昔曾车马宾客热烈往来的府门外,冷清地堆积了一地未扫的枯叶,苏默抬首望去,门高府广的大将军府邸,在万家灯火中黯然一片,里头丝毫不见半盏烛光,大门上还贴了两张陈旧的黄色封条。
带着她轻松翻过府院高墙后,沐策轻轻地放下了她,苏默在两眼适应了黑暗后,发现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头不远处的大厅厅堂,厅门似是坏了,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纸也全都在风吹日晒下破了,冷风可自由地穿窜而过,因久无人居也无人修葺,地上铺着的石板碎了好些处,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树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着这座短短数年就落拓凄凉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仲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嗯?”打从进来后就一直发怔的沐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拉着他往里头走,“我想知道。”
沐策牵着她的手,就着月光,带着她走过府中的一处又一处,指着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细介绍,小时他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又曾在哪个院子扎马步练过功、曾在厨房的水井边爬过树……
再小再细的事,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是那么的熟悉与清晰,就像只翻过一页的书页,仿佛还在昨日尚未走远,只要他回过头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够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这些,都已随着他的父兄,不在了……
挥之不散的哀伤悬在他的眉眼间、凝在他的喉际,渐渐地,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音量愈来愈小,到后来,竟是说不出话了。
在他已经干涸的眼底,没有一丝的泪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却无处不在,他才明白,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曾伤心过的也可以逐渐在日子里遗忘,只是这份伤怀,它会永久存在,在触及了些许回忆的片段后,它才会自记忆的深处再次被翻阅出来,令人痛不可抑。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面颊,他张开眼,看进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长长的眼睫清晰可见,在风中轻轻翕动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去了满庭满院的孤单清寂。
“还有我呢。”她的目光温润中带着眷恋,“你还有我。”
沐策伸出两手环在她的腰际上拉近她,而后低下头,微凉的唇轻触着她的,见她合上眼帘后,他辗转在她唇上浅吻,随后温存的舌采入她的唇里吸吮与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这吻中,他再不苦苦压抑着,在来到云京后那份心凉的感觉,如今京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他记忆中的伤痛,而桃花山上种种的琐碎生活杂事,却都成了他记忆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顶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了,不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不再觉得飘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园里挥汗农忙,每日在夕阳西下时,总有人正等待着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就像他为小雁们盖眶窝般,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个儿盖了个窝,而在那窝里,则有着与他毫无血缘却亲爱关怀的家人。
与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云京,空气中有种腐朽的气味,天空就像潭黑压压的死水,沉滞不动且时时包拢着他。
繁华锦绣中,迷途的总是灵魂,与他缝襁的只是寂寞,在这儿,没有半个能在夕阳燃尽余晖时,亲自为他点上一盏灯的人。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他进过黑牢后,他就变得怕黑,而从他第一天对苏默说了别灭灯后,苏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为他点上一盏灯,让他无论何时在黑夜中醒来,总能在一睁眼时,就见到那拯救他月兑离恶梦的光明。
就算现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会再重演,死去的亲人们亦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再变不回从前的那个沐策。
有种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缓缓地浮上他的心坎,在这份伤怀扩大前,他想起了当园中蜜桃结实暴桑时,苏默站在树下对他的那一笑,那记忆中的灿烂,仿佛一盏光阴中的烛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为他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
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
“怎么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
第7章(1)
次日一早,再次将苏默给偷偷拐出苏府的沐策,在没睡醒的她仍揉着眼频打呵欠时对她说,今儿个他要带她去见个人,而这人,即是他当年曾亲自教过武功与兵法的徒弟,而他俩已有许多年不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许精神,陪着他坐在酒楼豪华包厢里频灌着浓茶,可当来者打开包厢的厢门时,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还没有睡醒。
这就是他的徒弟?
这位仁兄……其实是哪来的江洋大盗,或是某个匪帮的掌门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苏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瞠大了眼瞧着眼前浓眉大眼,满脸刀疤,一身结实债张的肌肉,浑身上下充满江湖草莽气息,年约三十好几的庞然魁梧大汉,在一进了包厢把门扇合上后,即浑身哆嗦个不停,直冲至沐策的跟前跪下,两手死死地抱紧了沐策的大腿。
“师父!”悲天恸地的痛嚎声,活像是至亲骨肉离散了十八年般。
沭策淡淡地问:“教你的规矩呢?”
莫倚东抖颤着身子,唯唯诺诺地放开了他的大腿,而后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直望着沐策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心绪过于激动的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没法完整地把话说出口。
“师父……怎么……您、您……”他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沭策扬手朝身旁一指,解开了他的疑虑的同时,也把这份热情转嫁给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东即转过了身子,以惊人的气势朝苏默一跪,再五体投地的深深一拜。
苏默被他拜得一颗心都不禁颤抖地多跳了两下,她急急弯子想将他扶起。
“快起来,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这也太考验她的惊吓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来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时,两指拎着他的衣领,动作流畅地将他给拎到椅子上去。
聆听着他那已是久违多年的声音,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浮上莫倚东的眼眶,令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哽嚼地唤,“师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当容易过于感动,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将桌上早就点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让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