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棋艺就已轻易突破义兄苦学的成就,义父因此将本要给义兄继承家业的信物白玉串珠,给了年纪还小犹懵懂的她。当她后来在他人口中得知,这白玉串珠是传家之宝后,她哭着跑去义兄的跟前,满心惶恐地想要摘下这只串珠还给义兄时,义兄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温柔地握着她的双手对她说……
妳瞧,这颜色,很适合妳啊,为何要摘下来呢?
那时,她在义兄的眼里所瞧见的,是她以往在大街上,只能渴望却永不可得到的亲人温情。她汲着泪水,聆听着义兄用哄孩子般的轻柔音调,细声地对她解释她的肤白,戴着那串玉珠有多么相衬好看。他一点都不在乎那串珠是否是继承义父棋艺者才能佩戴,也不管外人是如何在他的背后说三道四,讥嘲他这学艺不精的独子有多不争气,竟拱手将一切让给了个捡来的乞儿,相反地,有耐性的他,蹲在她的面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对她劝哄,就只是要她相信,她挂着这条串珠,真的,很好看。
“所以在出事后,妳就擅自与妳义兄断绝关系,独自在外头流浪也不要牵连他?”寂寂的音调在房里低叹地徘徊,斩擎天不忍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耳一昙后,怎么也抚不平心湖里那一池因她而起的涟漪。
“我义兄是个善良的好人,也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牵挂,若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他,相信义父地下有知,也定会怪我的。”
她也很善良啊。
善良到,只能在睡着后偷偷在梦里哭。
斩擎天伸手扶正她额上就快掉下来的绫巾,在触及她偏高的体温后,他的指尖怎么也走不开,流连地停留在她的面上,抚过她从来不张扬心事的眼,走过她有时在想起某些人时会紧敛的眉;但是这张在他指尖下总是戴着面具的脸,却怎么也不曾像今晚这般地把痛苦张扬开来,赤果果地袒露着她隐藏起来的脆弱。
“妳义兄,他现下可还好?”她夜里总是无法成眠的原因,或许就是担、心着她义兄的安危吧。
“他本就是一介布衣,再加上义父过世后不久,我即对外放话与他断绝关系往来,所以他或许会没事。”不知已为此做过几回噩梦的她,藏不住的忧虑明白地悬在她的眉眼间。
他明快地向她保证,“明日起,妳毋须再为他的安危担忧了。”
“为何?”
“因我会派我门下师弟前去代妳好好保护着他。”他拍着她的掌背要她放宽心,“他会安然无恙的,我还会派我的师弟们定期去向他告知妳的消息。”
开阳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总觉得在一切感官都朦朦胧胧的当刻,她唯一能清楚瞧见的,就只有他这一盏总在她危难当头为她燃起的灯,她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掌心。
“……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自家人。”他微笑地颔首,也不管她的力道是否握疼了他。
她忍不住想起,“你家的姑娘家?”
“嗯。”趁着她难得愿吐露心事,他顺势继续再问:“告诉我,妳为何会进宫当个闲官?”
开阳的眼眸微微浮动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撇开了脸蛋。
“因为,我太大意了……”
“什么?”
因额上的高热,她颠颠倒倒地说着,“我很明白,失去,向来就只在一瞬之问,因此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防范着。只是那一日,我轻忽了,我以为只要尽我全力即可,但我却不知,我的以为,就是我失去的原因……”
或许是她流连于风霜太久,故而在了安稳的家庭后即太过大意了,她实在是不该以为,她苦痛流离的记忆都将随着这对好心父子因此过去,所以才对奸险的未来毫不设防。
直至后来,她终于明白,命运从不站在她的这一端,她错得好彻底。
那是怎么发生的?
啊,她还清楚地记得,某日义父口中的友人欲来家中与她这继承人弈棋,那时的她,不懂得什么叫该让则让,更不懂得什么叫朝中为官的道理,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棋盘上攻城略地,却不知与她弈棋者,竟是奉圣上钦点,特意出宫寻找侍棋大夫的宫内特使。
于是在那一日后,与她弈棋者,再也不是什么市井小民或是达官贵人,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从此她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家人,被迫辗转投身到另一个陌生的宫廷里;同时也是自那日起,她失去了一盘她不需对自己说谎的棋。
爆中后,看遍人情冷暖与权谋斗争,开阳后来才明白,在她掌心中捉得牢牢的东西,实在是抵不过他人的一句言语或是片点风霜;她的步步为营,亦敌不过他人的别有用心。毕竟,她的一双手,无法掬起一整面尽是波涛的人心海洋。
也因此,为保一家三口的性命,她听从义父的劝言,在圣上的面前开始下起伪棋;为了不让义父的立场难堪,也避免会让义兄的生活受到打扰,她选择了在宫里结交百官,利用有形与无形的势力,将义父一家人远远地隔离在一个安全,且不受朝政影响的地方。
尔后,就在义父他们因她而置身事外,总算能松口气躲藏在市井里安稳的过日时,身在宫中的她,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离开这座华美的牢笼,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在政治角力中,扮演好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伴着岁月不知何处是尽头地浮沉摇晃。
偶尔在她觉得疲惫时,她会抱着珍藏的点滴回忆敲骨吮髓,期盼能度过宫中清寂或是笙歌恼人的每一个长夜;在天晴的日子里,站在宫廊上望着天际遥想着,或许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片蓝天下的每个人都得到小小的幸福。
“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无端端涌上眼眶的泪,怎么也关不回眼底,就像是想要为她多年来的无言说上几句话般。
“开阳?”
开阳并没理会他,径自说着她想说的话,“我愿意待在我不愿意停留的地方,我愿意拿出所有来交换,只要我的义父义兄健康安泰,我没有什么是做不来的……”
聆听着她的低喃滑过幽夜,斩擎天忽地觉得四下好安静,安静得能仔细听清楚烛焰燃烧的声响,和他与她此时的心音。
虽然说,他一点也不明白那令她哽着嗓的哑涩音调是从何而来,但他却想起了,那一夜她站在大街上,不住地看着路旁行人一家和乐的模样。那时藏在她眼中欣羡不已的目光,令他不禁要想,她口中所失去的,是不是就是她打从生下来就不能得到的,好不容易才在她义父一家人身上找到,却又在才获得未久后即再被剥夺的?
这样的她,不难过吗?
任凭红颜似玉,却只能为了他人,孤身一人在宫中扮老着男装,无视韶华芬芳。她说得平淡似水,他却听得同感心伤,百折愁肠。
这样蹉跎岁月一场,到底算不算得上愁怅?
“好奇怪……为什么我连动也没法动?”开阳喃声问着,已是多年未曾朝她狠狠袭来的睡意,在这一刻,似乎坚决地要将她全面占领。
“妳累了啊,因为妳累了。”斩擎天低声劝哄,“就这么好好歇着,别再想太多了。”
“就这样子,真的可以吗?”她拉着他的衣袖,习惯性窝藏在她心头的防备感,任她怎么也没法安心合上眼。
“只要妳想,有何不可?”
“今儿个不需赶路吗?”
“明儿个再赶也来得及,不然,我就去买两匹马,而后连着几日咱们日夜兼程。”斩擎天边说边再拧了张湿洒的绫巾覆在她额上,并将她的手放进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