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只深受夏季失眠之苦的可怜虫。
每当夏天的第一只蝉儿,在树梢唱起别人听来甚悦耳,而她听来却是失眠警报器的蝉鸣时,她就恨不能直接跳上飞机,直飞南半球再去过个冬天以摆月兑失眠之苦,好让自己不再当个日夜无眠的女人。
大概是自她升上国中的那一年开始的吧,也不知她的身体里的哪个部分出了差错,每年夏日一至,她的睡眠细胞也就自动罢工,非到秋天来临不复工,不但年年如此,且一年症状比一年严重,从一开始每天只睡短短的四、五个小时,逐渐缩短成一、两个小时,而今年夏天她的情况好像又更水深火热了些,这两个星期来,她每天大概只睡了半个小时。
将脸埋在清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的迦蓝,在即将窒息前,仰起头任滑落的水珠汇走在她的脸庞上,拉来吊挂在一旁的毛巾拭了拭脸后,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因缺乏睡眠而显得凄凄惨的脸,她重重再叹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步出浴室。
当穿着睡衣,顶着半湿长发的她步下二楼,打算到一楼的厨房里觅食时,意外地发现客厅裏有个身着高级雪纺套装的美女,正坐在沙发里,用涂着鲜艳蔻丹的十指,发泄般地用力翻阅着流行杂志。
“大姊,你怎么有空回家?”迦蓝走至她身后,撒娇似地抱住久未见面的亲姊。
“因为我跷班。”满怀怒火的叶豆蔻伸手朝后头拍了拍,“你这么早就起床?”这个小妮子每到假日,不是非得睡到日上三竿才爬得起来吗?怎么今天改习惯了?
“是还没睡。”无止无尽的喟叹再度自迦蓝的口中吐出,她挫折地直接爬过沙发背,窝在沙发上将两脚放在亲姊的腿上,然后大大往后一躺。
原本将怒气发泄在杂志中的叶豆蔻,微偏过螓首,淡看着躺在沙发上委靡得像朵枯萎花朵的小妹,并在她眼眶底下找到了眼熟的黑影。
“老妹。”叶豆蔻伸手拉起她,深表同情地以指轻划着她的黑眼圈,“你的失眠期又到了?”差点都忘了,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
她苦哈哈地挂着笑,“看得出来吧?”她这双类似僵尸的眼睛,百货公司里的化妆品专柜小姐,已经找不到任何保养品可来拯救她。
“上次我介绍给你的那个医生呢?看完后一点都没有改善?”挪开小妹的长腿,叶豆蔻将她拉起身,一手抬起她的下颔,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的惨况。
柳眉再无力地往上挑高半寸,“你说呢?”
“老妹,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国宝的。”对那双熊猫眼实在不敢恭维的叶豆蔻,皱眉之余,努力想着到底还有哪些办法可以拯救她月兑离苦海。
“谢谢。”迦蓝委靡地抓来一个抱枕,沮丧地将脸埋进裏头。
叶豆蔻爱怜地揉着她的发,“换个医生再看看吧,你不能又一整个夏天都不睡。”
她伸出一指摇了摇,“我都已经换过一打医生了……”
“不然……”叶豆蔻扁着嘴,“再吃点镇定剂或安眠药?”虽然是个下下策,而且后遗症也很多,但总比让她完全不睡好吧?
“算了,就算我把安眠药当糖果吃也一样睡不着。”迦蓝又将她的建议打回票,并将脸自抱枕里露出来,“对了,你干嘛跷班?”
“还不是那个大牌女主角?”原本已经被引开的注意力,又再次集中起来,当下叶豆蔻美目一翻,气呼呼地扔开手中的杂志。
“哪个?”
“我这次洗发精广告的模特儿。”愈想愈激动,愈说愈张牙舞爪,不知不觉间叶豆蔻已经露出类似母夜叉的表情,“明明就跟她说过这件案子很急,我们要赶工,合约上也写好了不能迟到、不能早退,结果咧?这几天她小姐没有一天不迟到,让整个小组和机器晾在那里等她就算了,今天早上打电话去催她,她居然说她爬不起来,还说没有她专属的化妆室她不愿意上工!”
她挑挑眉,“所以你就火大跟着跷班了?”真难得会有惹毛大姊的人出现,她的这个大姊可是嗜工作如命,甚至还为了方便上班而特地搬出家中到外头租屋呢。
一想到那个女人跟她摆谱时的拽样,叶豆蔻就恨得牙痒痒,“不过就是个平面模特儿而已,拽个屁啊?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我和文蔚—手提拔她,她能有今天吗?”
“文蔚姊呢?”迦蓝边拍着她的背脊为她顺气,边爱困地打了个哈欠。
“文蔚早就化怒气为行动,直接杀去那个女的家,去告诉她违约就准备法庭见!”哼,敢得罪她们两个?往后那个女的别想吃这行饭了!
她点点头,“还是她比较实际。”
“气死我了……”叶豆蔻气结地拉过抱枕,把它当成仇人般又扭又拉,算是代替的出气品,“文蔚要是没把她告得把违约金统统都吐出来,我就叫所有同业以后都把那个女人当成拒绝往来户!”
“熄火、熄火……”觉得室内温度直线上升的迦蓝,忙不迭地拍抚着形象全无的亲姊。
“不要理我,我正处于地狱第十八层!”火药装了满肚子,她什么也听不进,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无辜的抱枕。
迦蓝可怜兮兮地躺挂在沙发上,“有没有看见我在第十九层跟你说哈罗?”真好,至少老姊还有个可以算帐的对象,而她呢?那个周公每到夏天就自动给她消失,让她想报仇也报不到。
正在捶打抱枕的玉手突地顿了顿,叶豆蔻再次转首瞥向躺在沙发上,连一句哀号也叫不出来的亲妹,但不过半晌,她的视线便从老妹那张小脸上移至那一头披散在沙发上,长度垂曳至地的长发。
伸手捞起其中一缯乌黑不加任何染料的长发,发质上等,经过窗外朝阳的照射,幽幽泛著健康的色泽。
“老妹。”盯著手中长发老半天的叶豆蔻,菱似的红唇露出一抹刚自地狱里爬出的灿笑。
“嗯?”她没精神地低哼。
“你放暑假了吧?”叶豆蔻动作勤快地再将她拉起来,笑咪咪地与她眼对眼、鼻对鼻互看着。
她撇撇嘴角,格外留神地盯着老姊的诡笑,“刚放。”
“这个暑假你有没有什么计画?”既然家里就有个现成能拍广告的人选了,她又何必拉下脸去求别人呢?
迦蓝两眼一翻,“我的计画就是准备跟我的失眠长期抗战。”
“想不想打工?”叶豆蔻在她又躺回去前,挽着她的手臂,笑意盈然地勾起她的脸庞。
“以我这种睡眠不足的德行,能打什么工?”每年夏天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窝在家里积阴德别出去吓坏路人。
然而叶豆蔻却笃定地朝她咧出美齿,“刚好有一个。”洗发精广告拍的是头发又不是脸,这下她的女王角有着落啦!
“喔?”不明所以的迦蓝,还是很怀疑。
“去换衣服,等一下就跟我去上班!”
***
时过午夜,城市人的夜间生活,正悄悄在星光下展开。
罢在酒吧大门外挂上“客满”的牌子,并接受一票女酒客护骂完毕的高居正,满心不平衡地踩着郁闷的步伐,努力穿过挤得像沙丁鱼般的女客群,挣扎地来到吧台前,再次火大地瞪视着这个害他们月光酒吧大受欢迎的临时酒保。
褪下医师袍的霍大牙医,此刻正身着白衣黑裤,颈间还系了个小领结,一身标准的酒保打扮,在室内刻意渲染气氛的造景灯照耀下,身材高姚匀称的他,俨然就像个自时尚杂志裏走出来的名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