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西走了。”在黄泉急切的步伐声中,无音缓缓启了口。
他怔了怔,随后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准备步向门外。
“碧落她……”无音的喃喃自语又拖住了他,“她一直珍藏着一张纸绢。”
黄泉意外地回过头来,“纸绢?”
“上头写着:上穷碧落,下黄泉。”想起那个和自己半斤八两的碧落,决心推碧落一把的无音,在说时,格外用心地瞧着他的脸庞。
怔立在原地的黄泉,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之色,好半天他就只是愣愣地瞧着无音。
她柔声地请求,“别伤害她。”
心潮起伏的黄泉,因她这些话,一颗心被搅弄得动荡不安,寂静的房中,都可听见他那过于急促的呼吸。无音看着他自持镇定,强自稳下气息后,没给她一个答复就旋身往外疾走,再度踏上了追逐的路程。
曲终人散,在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她后,偌大的宅子,好象一下子变得更加空旷了。
无音轻轻掩上门扉,拿回铜镜转身踱回内室里,看着空荡无人的室内,难掩的寂寥,像不可抗拒的风儿吹上了她的心扉。
走至五斗柜旁,取出今早雷夫人派嬷嬷送来要她试穿的大红喜裳,捧着它来到窗旁的小桌上,先前那些在她心中无法取舍的人与事,突然在璀灿的阳光下清晰了起来。
玉蟾宫折桂,交颈水鸳鸯。
略细的指尖走过喜裳上纹绣的喜图以及流苏,无音用心地感受着那些属于他人的期望、强行加诸在她身上的命定,在这其中,她找不到他们为她编织的幸福,当指尖来到一旁的铜镜时,她在阳光下举镜对看,在被捣毁的铜镜里,她看见自己的容颜是如此丑陋扭曲。
放不下,又提不上。这种对于叶行远的心情,或许会跟着她一辈子吧,她转首看向窗外,外头,仍是一望无际的寂寞,只是天气愈来愈热,眼看着春天就要离开。
自小到大,她从不曾告诉过他人,她爱芍药,也恨芍药。她的人生被种植在花朵上,花开花凋,她哭她笑;无一分得开。
这一回,或许是该由她自己走出这片花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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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一夜翠叶落尽,枯枝犹如一双双老人枯瘦的掌指,在凄风中沙然摇曳,星辰日月倦眠于夜色的黑麾里,时间凝滞在空气中,再无日升月落。
横来的细枝拍打在叶行远的脸上,他偏首闪过,但面肤已破,血丝缓缓映在颊上,在颊边的痛感中,心急的他停下脚步,再一次地转首环看幽黑不见尽处的树林。
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他应当是被困在这座林子里十来日了,自那日离开灵山后,他便一路赶奔返回花相园,没料到在路经此处树海时,不意中了不知是何人所施了妖法或是幻术,于是这些天来,他便一直被围困在此寻觅出路。
只是走了那么久,他还是困在原地怎么也走不出去,纵使他有心解法破术,但他的修为却奈何不了那个施法者所设的困术,他还记得,那日在离开花相园时,他曾听园内的嬷嬷说过无音的婚期,眼看无音就要成亲了,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就将铸成大错。
四下墨色中,一盏灯火,在远处的幽风中摇曳。
它看来是如此温暖明亮,犹如乱涛骇浪中急于靠岸的船只,此刻惟一能够仰赖的希望,这令身心俱疲的叶行远双眼焕然一亮,连忙打起精神奔向光源,然而就在他靠近灯火看清了持灯者是谁后,他忙握拳止步。
他的声音困在喉际,“你……”
手执白缎裁的灯笼,优雅坐在树下石上的申屠令,慢条斯理地欣赏着他脸上一扫而过的狼狈和错愕,随后挑高了墨眉,脸上笑意如沐春风。
“很意外?”都已是第几次了?怎么作弄他这么久,他都学不到教训?
他怎会意外?绵绵忿意自心底涌了上来,叶行远不禁要责备自己的大意疏于防范,他早该料到出现在他身边的种种,都是这只魔搞的鬼。
“急着上哪去呢?”申屠令在他扭头便走时不疾不徐地叫住他。
盛怒的叶行远回眸怒瞪向他,“立刻解开你的迷阵!”
“别急着走,先等你把过去交待清楚再说吧。”他笑了笑,扬手朝旁边一招。
“过去?”叶行远不明所以地随着他的手势看向一旁,一望之下,不住地瞠大了黑眸。
具具人影在黑暗中幽幽而起,缓慢地朝他走来,愈走愈近,也令他愈看愈明,一个个在过去曾把他种出来的女人们,此刻都带着一张当年与他相爱时的容颜来到他的面前。
申屠令揭开了灯笼的外罩,倾身一吹,烛火嘶声熄灭,身影也随之隐去,但林间却在此时慢慢地明亮了起来,淡淡的青色浅光,在林间蒙胧摇曳,照亮了她们的面容,也照亮了叶行远的脸庞。
双耳好像敏锐到了极点,将一声声的呼唤都尽收耳底。
叶行远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一张张朝他逼近的面容,聆听着她们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呼唤,他僵陷在千百年来的回忆里,相思如锁,一扣接着一扣,那些曾经在心头淡去的感觉彷佛死而复生,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他的心房,懊恼、伤愁、不舍,历历在目的往事一一在此刻重生,就像她们拉扯着他的双手,紧紧缠住他不肯放开。
纠缠间,他试着把她们都认出来,努力回想起当年他曾爱得如何尽心尽力,在极度心酸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没有负过她们的,是他一直在给,而被抛弃的人也总是他,他和她们一样有血有肉并非无心,因此就算是相欠,他也早已还清。
在往事和前景全都混淆在一起这个片刻,他想起躺在洁白榻上的无音,那张烛下的面容,至今仍深烙在他眼底,他振了振神志,定下动摇的心念。
那些过去了的,既是已走远,那么就让它过去吧,不论他曾经因此而得到些什么,就算是伤,也已经过去了,何必把它拉回来缠上自己再捉住不放呢?
就在他决意放开过去之后,女人们的面孔变了,显得既失望又伤心,但这仍挽留不住他,想赶回无音身边的意念,再一次不留情地驱走她们,当他发现赶不走她们时,他索性动用了妖法一一扑灭眼前幻影。
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飘落在他的身后,他回过身来,看申屠令重新燃起灯火满面惋惜地瞧着他。
申屠令搔搔发,“我不能很高兴的对你说,恭喜你摆月兑了过去。”失策,他还以为这只花妖还是跟以前一样,容易受人影响而左右不定呢。
不想与他再周旋下去的叶行远,直接了当地面对他的索求,“我还是同样的答案,我说过我不知道那两颗泪在哪。”
“那舍利呢?”申屠令不死心地朝他伸出手,“别跟我装蒜,我知道你拿了山神的舍利。”
叶行远一语不发地拿出放在怀中的绣袋,将舍利倒在掌心上后合上掌心,再次摊开掌心时,已不见舍利的踪影。
“啧,我已经在你们身上拖够久了。”申屠令看了,再也没有多余的耐性,随即搁下手中的灯笼。
跋在他行动之前先发制人的叶行远,凌空一跃来到他的面前,电光火石间奋力击出全力的一击,然而没有闪避的申屠令,先是看了看他讶异瞪大的眼眸,再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遭他单手穿刺而过的胸膛。
空的?叶行远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杀不了我的。”申屠令意兴阑珊地朝他的胸口挥出一拳,表情显得很不耐,“我的身体根本就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