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罐茶叶。数日前的夜里,前去那无人的寝房掌灯,她顺手要关妥被风吹开的窗,发现窗前花台间,撒了一地的茶叶,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伫立的树荫之下,遥望那以她为名的茶园,想着那人说,只要他还在的一天,就会好好护住它,无论它能否为慕容庄赚进大把银票,因为这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钱财。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将离去,往后无论是茶园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
第四十九日,她来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质清流,适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学制酒,便是在这儿,当时与他约好,下回前来,要一同开封对饮。
那酒窖内,每一坛酒都有来历与故事,短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亲为娇儿制下的状元红,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从、师徒、敬神祭祖……各种不同关系、不同名目而酿制,珍藏的心意。
她进了酒窖,取出那坛酒,许是连日奔波,连酒坛子也抱不牢,出窖时差点摔了一整坛酒,所幸一旁婢仆抢求得宜。
她晕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会再来。”
“这样啊……”村长蓦地无语。
看出对方为难万般,明显有未尽之语,便道:“村长有话不妨直说。”
“方才为姑娘请了大夫诊脉,你……有喜了。”
有……喜?!
思绪短暂断了片刻,才领悟那话中意喻。
这,是喜吗?
是夜,她开了那坛酒、斟上满杯、一杯饮尽,一杯酒酹于天地间。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饼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桥,喝上三杯孟婆汤,这世间一切便与他再无干碍了。
他应该很高兴吧?终于可以彻底忘记她,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长说,慕容主子曾来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处置都好,总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数日才送达,说她要再晚个几天,这坛酒就没了。
他们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一点、一点在消失,总有一天,会连记忆也不留,可……
为何偏偏在他铁了心要抹去一切时,却又留给她一个抹不去的证明?
掌心抚向肚月复,仰眸望向无尽暗夜。“你要我留吗?慕容。与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毁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紧握两枚铜钱,朝天际扔掷而去,落入地面,敲击着,滚了数圈,停在鞋尖处。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绝然,不欲与她再有瓜葛。
“我再问一回。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连问三回,皆同。
她闭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捧起酒坛,一洒而空。
没了,全没了。这样,她也落得轻松……
松了手,空坛落地,她举步欲离,余光瞥见坛底字痕。
她弯身拾回,就着月光,瞧清那苍劲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于辛卯年初秋同酿夫妻酒
原偕白首同欢愁地老天荒
心房蓦地一痛,无来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第10章(2)
她后来又去了许多地方,辗转三月有余。
一处、两处、三处……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所到的每一处,全有他的痕迹。
原来,内心深处最惦念挂怀、放也放不下的眷恋,全是他。
一帖下胎药,熬了又熬,几回捧在手心,又搁到冷凉,始终没能饮下。
能毁的,已全数教他毁尽,月复中这点血脉,她真要毁得丁点不留吗?
不,她不想。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一分记忆,证明一切并非虚幻。这一回,她要自己作决定,不容他干预。
不知不觉循着共有的足迹而去,绕着、绕着,竟又回到慕容庄来——
这是与他拥有最多回忆之处。
迎风伫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细读的模亲、园中浓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栏,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长廊边寻她晦气、欺她戏她的片段,都教她思忆再三。
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过一回,经历那些共有的过往,将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补齐了,才发现——
她望着水面虹影,但掌下实际触着的,是满心的沁凉,不知不觉,掬饮着冷泉的甘醇。
天际那抹虹,她从未触着过,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弯冷泉;眼下恋着虹影的绝美,心头却是眷着冷泉的护怜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干涸,方才醒悟,心间,早已依恋甚深。
*****
他离开后的半年。
她养成了夜里往他房里去的习性,总要与他说说话,才能安睡。
她掌了灯,在桌前坐下,缓缓启口。“庄里的事,我没管了,现下是二房在当家管事。慕容义是没慕容庸有才干,可至少心胸宽太多了,这两房如今正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与我无关,我不恋权,战火便烧不到我这儿来。慕容义顾念我月复中还有慕容家的骨血,总会让我有一方容身之处的。权力是太多是非的开端,这我们都亲眼见识过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属于你我的这一方天地,也就足够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倾身贴上他昔日用过的枕。
这儿,她每日勤于打理,维持得一尘不染,仿佛寝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随时都会回来。
“我今晚,睡这儿陪你好吗?”
月华淡淡,晚风停吹,夜,静得一缕声息也无。他不愿应她,她便是当他允了,拉上被子,侧着身凝视摇曳烛火。
“你还记得那株百年夫妻树吗?说是村子里的吉祥象征,教村里夫妻、情人系上红布虔诚供拜,视为爱情的守护神,还在树前放上陶瓮供村民祈愿。我后来去看过了,才知你也入境随俗,写了纸柬放入陶瓮中,真难想像,你是会做这种傻气事儿的人。”
慕容
拾儿
永结同心情长不移
鼻头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着、求着,他还能如何呢?真说出了口,换来什么样的下场,她还不清楚吗?
怕他气她窥探心事,她连忙解释。“我没偷看,是这回前去,那株夫妻树已枯败倾颓,陶瓮内的纸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树盘根错节、纠纠缠缠了百年,一道雷击下来,枯了一株,另一株却还兀自茁壮,吸取着另一半仅余的养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单的夫妻树,还是夫妻树吗?所谓连理枝,也不过如此,大难来时,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护谁的情?他是枉费心思了。
“罢了,不说那些教人烦闷的事。慕容,你在那儿好吗?我、我、我……”我了半晌,终是吐不出下文。
“给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无,也别心烦,这儿灯都为你燃着,你想到就回来看看,我在这里候着。
“家主——我是说你大哥,他曾说过,我们俩性子太像,如今看来,还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踪那段时日,你常待在书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挂念着他,又不肯承认,心头一日日渐深的烦闷,便是一个『悔』字?”
“……对不起,那时,没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时拉你一把,兀自苛责你,才让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沦而去,终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现在做的,与你有何差别?我们——果真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