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郎霈缓缓摇头。“已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从不认为它重要到必须让每个人都付出代价。”
“我们都老了,人生走到这一步,能计较的事早就计较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不必为我担心。”凌夫人眨回眼泪。
“我想,现在的问题不在您这一辈身上,而是凌苳那个难缠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让凌夫人兴起一丝希盼。
“阿仰跟我提过那天早上他撞见的画面,确实!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跟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尴尬地咳一声。
“你需要我帮忙吗?”凌夫人温柔地望着他。
“不用了,谢谢。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这是她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着他。
吉普车出现在木棉道的端点,一忽儿便驶近了。
前门打开,一抹窈窕的身影钻了出来。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数步。
凌苳轻轻缓缓地,踩着满地缤纷,走入他的世界里。
“郎霈,你来了……”她的眼眸如梦似幻。
“我来了。”他轻声承诺。
她的花容映笑,喜与念都挂在唇边。碎洒的阳光迷离,流动的情思难掩。她在他身前停住,两人痴然互望着。
“郎霈!”她纵身投入他怀里。
才一个星期而已吗?为何像经过了许久许久,比那八个月的分离都难挨?
他的脸埋入她的发中,吸取她身上散发的每一丝香气,两人同时逸出满足的叹息。
“嗯哼!”程咬金马上杀出来。
凌苳回眸对父亲皱眉。
“我只有几句话要和凌苳说,说完了我就离开。”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静地告诉她身后那堵门神。
“那您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着车门,嘴角的青草根翘了一翘。女儿为他得了相思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阿仰,你进来吧,让他们两人好好谈谈。”凌夫人慢声开口。
有长辈护航,安可仰不能再坚持。
“十分钟!”
“外婆……”凌苳不满地回头搬救兵。
“你再吵,连十分钟都没有。”安可仰搬出父亲的权威时,做女儿的还是不敢太嚣张。
凌苳顿了顿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钟够了。”郎霈颔首,甚至不讨价还价。
安可仰轻哼一声,钻回吉普车里,驶回凌家的车道。
凌夫人只是对两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丝解月兑,也有几丝感伤。只要这样的一眼,就够了。她慢慢走回社区大门里。
“你有没有跟外婆说话?”所有闲杂人都离开后,凌苳第一句关心的却是这个。
“有。”
“你们谈了什么?”她满心期待地问。
“我问你在不在,她说你不在。”
“就这样?就这样?”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够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几句。”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别人的事?”他叹了口气。
噢,对了!
“郎霈!”凌苳投回他怀里。“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来了……”
饼去一周她总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边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会找上门,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满心焦躁,偏偏又无可奈何。
所有对他的戏弄和猫捉老鼠,最终仍抵不过想与他相守的患得患失。于是,期盼变成了恐惧,最后她天天都希望他来,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现。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万般恐惧全不敌强烈的思念。终究,能见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头蛇,带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退开一小步。
“我们不能聊完再逛吗?”他应该不是特地跑来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罗唆!”郎霈揉乱她的秀发。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