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戏谑的笑不见了,眼中诡异的神采更盛。
“没错,不要怀疑,就是牛!就是那种走路、吃草都慢吞吞,任劳任怨,克苦耐劳的大黄牛,我最喜欢的动物之一。”她用力吹开额前的刘海,小脸气得都红了。“可是我现在终于明了,你不只长得像牛而已,连脑袋都像牛!”
那抹光彩消失,戏谑的笑容跳回原位。
“大家都是在道上行走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不肯与我方便,那……”她两手抱拳,忿忿一揖。“他日江湖相逢,另见真章。狗狗,咱们走!”
“汪!”
一人五犬同时行动,目标右后方,踩着戏剧性的脚步,浩浩荡荡退场。
道上行走?江湖相逢?他的小仙仙在这十四年之间,到底都读了哪些书?女儿家不都喜欢看一些少女漫画、罗曼史吗?她是金庸古龙看太多了吧!
锺衡噙着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E世代,真的比外星人还要难以理解。
“必先辛苦播种,方能欢喜收割”才是他的人生哲学,用来律己与律人都一样。
他的人生是自己一路苦上来的,所有成就全靠自己这双手拚命挣取,他做得到的事情,没有理由旁人做不到。
虽然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有些强意不去。但她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学一学“人情”与“义理”并非那般容易的事情。若只靠三言两语就能讨来一块价值不菲的绿地,天下间便处处是白吃的午餐了。
外表朴实是一回事,本质上的他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他深呼吸一下,让叶绿素的味道渗透进肺脉里。风儿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拂弄得人心旷神怡。
他微微一笑,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踅回自家去。
第四章
五天之后,锺衡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低声咆哮,指着工地里花花绿绿的标语。
“就是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小姐啊!”工头操着台湾国语,苦着脸说。“她昨天已经带一群欧巴桑来抗议过一回了。她们排排坐在地上,不让我们施工,还在各处插了一堆标语和牌。噢,对了,她们放话说,星期天要再邀所有爱心妈妈一起来静坐抗议。”
锺衡气得七窍生烟。他才回花莲视察五天而已,这小妮子竟然聚众到他的地头上造反。
瞧瞧那些标语,写得什么话!
与狗争地,缺乏爱心。
黑心地主避不见面。
法理敌不过情理。
拒绝恶邻入侵。
支持社区共养制,还给狗儿一个家。
居然连“打倒资本主义”的布条都拉出来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在他的脑袋瓜子套上一顶尖尖的帽子,推到总统府广场前批斗?
还示威抗议呢!这是他的土地,他的家,他就算想在这块地上埋棺材都不干旁人的事。
之前为了他要把空地和公园改建一案,邻里长、管委会全都来协调过,召开无数次的管委会,直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施工期间会兼顾社区安宁和环境整洁,也不会盖个七、八十楼的巨无霸来影响观瞻,新家才终于能顺利动工。
种种折腾下来,他自认对“晚翠新城”已经仁至义尽,而现在,这小妮子软的不成,居然想来硬的,简直欺人太甚!
“张仙恩住在哪一栋哪一号?”他气得牙痒痒。
“C区十七号。”工头尽责地告知。
他掉头就走,登山靴底仍沾着花莲的尘土,一路杀进C区去。
十三号,十五号,十七号,就是这一间!
他站在矮小的围篱外,一群惊天动地的狗吠声登时齐放,甚至不必按电铃。
从落地窗看进去,一群中年妈妈正聚集在她家,吃点心喝红茶,高谈阔论,每位妇人看起来都很慷慨激昂的模样。
狈叫声一响,里面的妈妈们动作一致地朝窗外看过来。
“谁?”主人喊着清脆的招呼,前来应门。“是你。”
仇人相见。
“张小姐,麻烦你借一步说话。”他僵着脸,从嘴角挤出话来。
“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主先生』。”她噙着笑,重重强调最后四个字。
“地主?”一屋子欧巴桑同时把红茶往餐桌上一顿,挤到窗前来怒瞪他。
单拳难敌四掌,好男不与女斗。他用力挂出最朴拙、诚恳、憨厚、老实的笑容。
“张仙恩,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咬牙切齿。
最后通牒是吧?
“这位大哥,绝话不要说得太早。”她嘿嘿笑,完全摆出一副小人得志,有恃无恐的嘴脸。
他掉头就走。仙恩看他一副黑脸张飞的神情,也不敢嚣张太久,抓了钥匙便追出来。
十月初,天候终于真正进入秋凉时间了。
他走在前头,拐了个弯发现,C区位于社区另一个出入口附近,平时她家应该是从这个后门出入居多。出口附近盖了一座凉亭,被几畦非洲堇簇拥着,环境甚是清娴雅致。
他往凉亭里走去,硕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间。
“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请警察来逮捕你们?”
“知道啊,所以我们才会插那块标语:法理不外乎情理。”她皮皮地陪着笑。
锺衡沉晦的脸色丝毫未见松缓,她的笑颜渐渐淡去,俏脸开始垮下来了。
“锺大哥,你真的很生气?”
“你还会怕我生气吗?”他嘲讽道。
仙恩瑟缩一下。“我知道,运用群众压力来使你屈服,确实是我不对……可是,我情有可原,你应该能谅解吧?”
“要别人原谅,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开始就不要做会后悔的事。”锺衡仍面无表情。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对他要硬招,只会激起他体内那股不驯的蛮劲儿,这一次算她踢到铁板。
“我并不后悔,我只是很遗憾惹你生气罢了。”他是她崇景的对象耶!被自己的偶像讨厌,天下还有更惨的吗?
他冷冷横她一眼。
“明天之前把所有工地上的招牌全撤掉!时限一到,如果我的工人还未能顺利开工,我就直接报警处理。”说完,他毫不容情,拂袖而去。
“锺大哥,你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她真的不希望为了狗狗的事情与他闹翻,运用人海战术,只是为了让他了解她们的迫切而已。
“你带了人来我的土地上闹场,又何尝替我留下情面了?”他甚至连头也不回。
“锺大哥!”她挫折地低嚷。
一群欧巴桑熙熙攘攘的,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俱是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小恩,小恩,你不要怕,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对对对,我们来帮你了。”
“大家一起来赶走这个坏地主。”
“陈妈妈,宋妈妈!”她连忙抢出凉亭。
那边厢,锺衡已经陷在女人堆里。现场每位妈妈起码大他十岁,矮他一颗头,一群女人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的,大有誓不放人的意味。
“锺先生,我们大家也都是好邻居,我们社区养的狗不就等于你的狗,你做人怎么这么小器?”
“对对对。敦亲睦邻一下嘛!”
“陈妈妈,叶妈妈。”仙恩挤了过来,挡在他前面试着想掌控情况。“你们让我来跟他说就好,结果一定会给大家满意的答复。”
妈妈们放心的表情还来不及摆出来,他陡然冷笑两声,老母鸡全又火了,开始想继续炮轰。他眉一挑,冷肃地凝向身前众女人,众娘子军纷纷抽了口气,退开一大步。
好……好可怕!他的眼睛锐利得像要把人吃掉一样。她们以前也在路上遇见过他,见到的都是好好先生和气打招呼的模样,没想到他生起气来有如威风凛凛的雷神。几位妈妈手捧住胸口,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