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又转过头去,这一回并未试着发出挑的言词。
夕照斜斜,剪影出人形所含纳的孤寂。
“你又有什么狗屁建议了?”口吻虽然没什么好气,却沉潜着一丝丝询求。他一定疯了,才会站在办公室里,与一位敌对公司的家族成员讨论他的爱情问题。
“有,叁个字。”贺怀宇也懒得和他打马虎眼。“去、追、她。”
他回眸瞪死对头一眼。
“干嘛?拉不下脸?”贺怀宇嘿嘿笑。“好吧,尽避去顾着你那张厚厚的脸皮吧!算我今天白来了。”访客欠了欠身,作势站起来。
“我不懂。”他忽然深思的沉淀下思绪。“你积极鼓动我求取靶情的胜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贺怀宇经过家庭背景充分的训练,已经很懂得如何玩一套把戏——把你的计谋直接告诉敌人,再看着他不得不跳下去,即使已事先预知了。“如果我成功的说服你追去伦敦找她,那么,第一,你欠我一个人情。第二,你肯定没空谋略“国家网路高科技工程”的计画案,“贺氏科技”少了一号竞争者,欲夺得标的就八九不离十。我身为贺家次子,偶尔也得帮忙分担一点事业压力嘛。第叁,我要结婚了,这是喜帖。看在恺梅的份上,婚礼当天,你人不必到无所谓,红包一定得准时交达。我早看你不顺眼了,现下既然有机会,干嘛不炸一炸你?”
“原来如此。”他挑了挑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一直在想……”他又陷入沉思。“为什么我们俩从没有真正的干过一架?”
“嗯……”贺怀宇揉揉下巴。“好问题。”
“我这辈子很少动手打架,但揍过的人还真不少,怎么其中没有一个姓“贺”的?”他喃喃念算。
“原因很简单。”贺怀宇正式挺站起腰。
两个男人高度相当,也同样修长瘦削。
胜负难言。
他目迎着贺怀宇走上前,肌肉立刻蓄势待发。说真的,他等着痛揍掉姓贺的脸上那抹惹人厌的微笑,也已经很久了。
“答案只有两句话。”贺怀宇摇晃着两根手指。
他挑眉,愿闻其详。
“我又不是神经病,干嘛随便找人打架?”名医脚跟一转,大剌剌的步向出口。
什么?!他愕然。
“冷小子,偶尔听听充满智慧的老人言吧!”离去前,贺怀宇不忘留下一记秋波。“去找回你的“原型”,否则,你永远拼不起一个完整的自己。”
***
听说,他搬到海边去了。在她离去的第二个七天。
赵太太说的。
初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并不是不意外的。因为从未曾预期过,全神专注於大少爷的老管家会主动同她联系。
“因为少爷很在意你,尽避他嘴里不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赵太太以如此心平气和、不带芥蒂的口气与她交谈。“少爷在乎的人事,就是我必须同样关心的。”
到底是多年的老仆,老管家的心思仍然盘绕着冷恺群而转。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两个女人常年的冷峙状态,竟莫名的冰消瓦解了。
可是,赵太太却不明了,她已经不欲再得知任何与他相关的讯息了。冷恺群这个名词必须从她生命完全淡出,她才能得到心绪的平静,灵魂的救赎。
冷家在淡海确实拥有一处别馆产业。冷恺群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飘徙去了那里吗?
抵达伦敦的第二个星期,她又换了一处落脚点,在一个滨海的小城乡确定了栖身之处,捱着海畔停泊起飘浮的心。博士班的申请动作,因为交通的不便利性而停摆下来,当初出国也仅是拿念书做为遣怀而已,并不是非达到不可的必须。对於学问,她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
偶尔会生起乍来的冲动,像某首歌所叙述的,写信告诉他,今天海是什么颜色。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而飘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也想对他说——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么。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还不靠近?
听,海哭的声音,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他在夜里,是否也如她一样,静听着海哭,那幽幽低呜的细诉?
她的精神越来越耗弱,常常老半天坐在同一处地方,掉进不吃不喝的凝固状态里,健康情形无法遏止的败颓下去。心里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患得忧郁症,早衰而亡,但她就是无法制止这种恶化的发生。
怎么办呢?她叹息。偶尔会接收到一缕几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着,希望能挣月兑灵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时候,却渴望进入永恒的黑暗状态,彻底终止这种梦魇,再也不要醒来。
海风吹起,飘动她的发丝,扬起幽微的海哭的声音……
她闭上眼,轻扬起头,让赤果的双足陷入海沙里,领受海的温柔。海洋本是无情物,而今却牢牢的负载着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小岛。
《沉默之鸟》中,丹尼问晨勉:“你为什么喜欢岛屿?”
晨勉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
她满心所祈求的,也只是这样。毋需多,毋需广,只要简单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岛便足够,这也算奢求吗?
被注视的感觉来自后方。
她恍惚回望,从水蓝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来了。遥迢一座海洋的距离,竟然在她不知不觉间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脸庞依然俊美,风流邪嚣得令人屏息。衣着、仪容不可思议的整齐,熨贴的黑绒长裤,搭配的白丝衬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傥的高傲的流转的微笑,也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而来?”原以为这句话仅留滞在她的心海,直到耳里听见凄楚得几乎断息的语音,才发觉自己将它放诸於空气之间。
阴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灿更焰,越过分开两座孤岛的海水,朝她欺围包拢。
“你瘦了。”温存的食指触上她脸颊。“清瘦又苍白。”
呵,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么熟悉的感觉,深夜梦迥的依恋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见到你。”她必须上眼睛,断绝泪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见你。”温存的嗓音触上她性灵。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要和她作对。
她突然动怒,以着消失已久,不知道从何处生成的新能源对他发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里来的沙,丢向他的胸膛。“回台湾去,那里有数不尽的岛屿等着你开发,有刘若蔷、彭姗如,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让你停靠!”
他紧紧围上来,紧紧搂住她的颠倒,怕她在沙海里翻覆,跌伤了自己。
“恺梅。”他轻唤,脸孔的肌肉扭曲着。“恺梅,恺梅,恺梅……”
她的名字变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语。
就是这两个字吗?她瘫倒在他怀里,几乎进入无意识状态。自幼开始,她便经常感觉冷恺群说话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边吟念,咒诅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寻思过,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么,咒文的内容是什么?当然肯定不会是嘛呢叭咪哞。
今天终於听了真确。却原来,只有两个字……
脑袋又乱沉沉的。她吐叹了淤塞的气息,颓倒在宽广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