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们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线。
“发生了什么事?”纪汉扬马上向前,掌控整个状况。
“今天中午我叫苏格拉底出来吃饭,可是它一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它故意跟我闹着玩,就没有理它。没想到……没想到刚刚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过的痕迹……”高维箴的两眼哭得红肿。
“地下室有没有什么有毒物品?”他稳定的翻看苏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丢了几片蟑螂药下去。”陆双丝心痛的蹲跪在小狈狗身畔,扑簌簌的泪水淌满了娇客。“我不晓得苏格拉底会下去玩,我……我……”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他如丝如缎的低音安抚住几个女人的心。“最近的兽医院在哪里?”
“不用麻烦了。”突兀的声源发自厨房门口,六道视线齐齐望过去。萌萌杵立在原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无意靠近他们的小圈圈。“它已经死了,还花那个时间做什么?”
“萌萌,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继姊吼出愤怒心痛的指责。
萌萌回复沉默,却仍面无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吗?在那双强硬冷然的眸中,纪汉扬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什么,只是无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连同旧毛衣捧起苏格拉底,走向她,浑不在意丝质衬衫沾上它的秽物。
“你看,”他抚慰的语音依旧如绸缎般温柔。“它还没死。”
彷佛为了印证它的话,苏格拉底突然蠕动几下,痛楚的睁开眼睛,一看见面前是它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强的摇动一下,叫了两声。它的哼鸣好像在撒娇,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睛再度合上。
萌萌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开眼。
“我们带它去看医生,嗯?”他腾出一只手,触着她低垂的脸蛋,彷佛在漆黑的夜里,抚慰被梦魇惊吓的小孩。
※※※
深夜十二点,古老的挂钟敲出滴滴答答的韵律,迥荡在沉谧无声的大宅子里。
当──当──当──
老钟打响了整点的报时声,霎时溃决了空气间的拟滞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从客厅沙发上起身。
孱弱的小狈狗依然蜷躺在旧毛衣内,只是位置已经被迁移到正厅来。它的肚月复偶尔随着呼吸起伏一下,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犹如随时会静止。
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
兽医已经为它洗过胃,打了点滴和解毒剂,然而它中毒被发现的时间拖延得太长,因此连医生也没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悯地建议,“安乐死”是最慈悲的做法。
叶家的两个女人惊骇地护着小狈狗,死也不准医生再提起那三个字。
“如果它熬得过今夜,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医生同情的摇摇头。
于是母姊两人决定把苏格拉底带回家。与其留小狈狗在陌生的环境接受观察,她们宁可亲自看顾。
从头到尾,萌萌一声未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众人的悲心忧惧,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纪汉扬看出这一点。
“今晚大家排班看护苏格拉底好了。”他轻声提议。
“你们排吧!我不感兴趣。”萌萌无动于衷的踏上二楼阶梯。
斑维箴恼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苏格拉底,好歹它平时很喜欢你呀!”她视而不见继母频频使眼色。
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往上走。
“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狈的。他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罢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瘪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女敕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女敕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女敕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