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是化学系的研究生,成绩优异——我知道的,她从小有些笨手笨脚,在干活儿时总是心小在焉,经常出错。只是,我不明白,不管何时,她拿起玻璃仪器,总是一丁点错误也不会出,表情平静,手脚伶俐。
让我疑惑的是,她在开学后半个月就自学完成了全部课程,并交上了令人无限满意的论文,但她依旧每天去研究室,利用里面的药品和仪器,像个化学家,不断尝试着一些实验——它们有些真的非常危险!我不得不一直在旁边帮助她,在爆炸前夕让她想起要拿的东西而到隔壁去,或是将她被烧伤的皮肤悄悄复原。神奇得夸张。而她自己在广播电台打工的钱,也有不少一部分花在了实验仪器的赔偿上。她的成绩实在太好,所以导师也不追究,只是偶尔摆开冷腔调:“方烛,差不多就行了。”
我还记得那时,她向导师交上论文,然后冷静地犹豫了一下,写出几个极复杂的方程式,导师认真看了,给出的评价是:“这种东西,小心吓哭你!”口气不自觉地恶毒起来。
她从导师手中抽回那张纸,简单折叠后收进口袋,然后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睿目光。
☆☆☆
“我不是那么容易哭的。”
她扎好的长发随着她的脑袋的摇动在空中划出一小片扇形又瞬间收拢,安静地伏在纤细且因为紧张和庄重而绷得僵直的后背上。头发扬起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安静的下颌扬成傲人的弧度。
所以,不管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全力地赞同她和帮助她,只因为她也许会在这些充满艰辛和探索的实验中,找到自己的梦想,找到自己。
4
结束工作后,焦阳追着她进了休息室,约她一起吃饭。
一如往常,她摇头拒绝,便要离开。焦阳一急,伸手去拉她的手臂,被她轻巧躲开。
那一刻是我牵着她的手,向前一拉,不动声色地防备,只剩下焦阳的手臂,滞在半空。
方烛冷眼地看着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嗯,我是说,去哪都行,我请你。”
“如果你想帮我,”她的声音是天生的低柔,被我牵过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我们可以去买书,这样,可以吗?”
她的确很久没有买过书了。焦阳没有任何异议——他求之不得。当然他们不是只有两个人,还有我。
我微微一笑,跟了出去。
天还没亮呢。焦阳未免太心急了。
方烛不冷——她的大衣被我特殊处理,防风保暖,必要时还能放热。但焦阳穿得不多。
☆☆☆
方烛低着头,走得稍比平时怏些。她习惯了走夜路,安静地,不去看焦阳,也不觉得冷。焦阳小心地跟着,表情被冻得走形。
办烛突然说,吃点东西。两人便寻了个小铺坐下来。焦阳对她格外言听计从。席间,焦阳左右打听她的家事,爱好,生活情况。她以静默敷衍,连吃小馄饨也是安静无声的。直到焦阳问出“今天打算买什么书”的时候,她才搁下勺子,一口气念出一大串书名。
“这样……”焦阳根本没来得及分辨她说了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要醋吗,小馄饨加醋好吃——”
笨于笨脚。黑色的液体在她的白瓷柳纹小碗里漫开,带出庞大的酸味,间杂着醋香。
“啊,这个,对不起……”焦阳连忙放好店里的小醋壶,看着方烛碗中一片惨不忍睹。
她看着自己的碗,依旧安静。奇怪的味道。焦阳低头吃馄饨,我看见她柔和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被照亮了。那种光芒,我亦很少见到。若要形容,或许是对实验有了什么新的灵感。要知道,她不是喜好激动的人。
“焦阳,走吧。”月兑口而出。
焦阳愣在原地,口中还含有一颗馄饨。方烛稍稍冷静下来,舒了口气。撇开她的脸,“算了,你快吃。”
5
我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人声鼎沸的书城里,两人的目光都是寻找。焦阳时刻紧盯着方烛以确保他们不被人群冲散;而方烛则不断地在寻找她要的东西。她手里拿着六七本书,却不显吃力——毕竟我还在,于是它们的重量也相应地减少了。
她从堆满学术书的角落走出来,又灵巧地钻进畅销小说区的人海中。焦阳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已经略显无聊了,但他仍没放弃再追随着方烛,帮她找书。
方烛的目光安静地从架子上扫过去,焦阳依旧是问:“找什么?”方烛也依旧是答了书名,顿了顿,“最后一本了。”连语气都是如释重负的感觉,说“最后一本了”的时候,她的嘴角像是在快乐地跳舞。
焦阳的脸色却明显地沉下去,随口答了一句:“这么快。”
方烛的目光依然流连在书架上,不予回答。只有我知道,她没有在书店看书的习惯,无论什么书,想看就买走,然后在她湿冷的公寓里一遍一遍地看,反反复复。
焦阳找到了方烛要买的书,书架的角落,孤零零一本。于是他开口叫她,嘴还未完全张开,手已经伸出来,拿过那一本,把它放到了高高的书架顶上。
方烛个子不高。那么她看不见,那么她就可以多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就是这样。
☆☆☆
方烛走过来,焦阳一耸肩表示没找到。一瞬间我看见方烛低下了头,刘海长长地遮住了眼睛。
我知道方烛找那本书找了很久——太畅销了,一直是月兑销状态。我摆了摆手。于是那本架顶上的书就出现在旁边的一个人手里。那人看了看,顺手放在了方烛眼前。她拿起那本最后的书,然后把所有书递到焦阳怀里,“去结账吧。谢谢你请我。”
焦阳拿着书走向收款台,方烛抿着嘴稍稍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笑得安静。
6
我看着她心满意足地搂着一大摞书向焦阳告别。焦阳说让我送送你吧,书挺沉的。她低头说不会,然后又说,其实我今天挺想和你好好玩的,可是你在我心里,真的远远不如他。那,再见。
她转身走开,我跟着,焦阳没有再追上来。
好吧,我承认,这一切发展到现在已经足够离谱了。
我跟着她跳上公车,发现她今天格外地不安。她没有站在车门口扶住扶杆,而是一手托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一手拉着吊环;她没有低着头让刘海遮住好看的眼睛,而是撩起了刘海露出了安静的容颜。
到站,她下来拐进超市买了一瓶醋。结账,然后直奔实验室。
一些繁复的步骤,眼花缭乱得像是在看科幻片。只是在某个步骤,她把那瓶醋倒进一些,锥形瓶中的黏稠液体一瞬间变得透明。
到最后,她调制出薄荷绿色的澄清液体,然后微笑。
液体被倒进大烧杯,她撸起毛衣取了一些涂在手肘内侧。这个动作通常是在对化妆品进行过敏测试,她制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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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她坐在桌上,双手撑着平滑的塑胶台面,声音突然很温柔,“你在吗?”
在吗——谁?
她把目光放在那杯液体上,兀自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这有点可笑,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比如小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造出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沙堡,比如每次向我飞来的足球总是偏转了角度,比如你推了我或牵着我的手躲过焦阳,比如格外轻的书,比如我的大衣……”
“在中学时我就渐渐感觉到你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什么性格,什么样子,但我就是想见见你,好好谢谢你。所以我学了化学,无止境的实验,想找出一种东西,能让我看见那个透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