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这么想,他活过的这二十五年岁月,自幼而长的记忆,岂不要全盘崩解,好迎合她的妄想,成为她口中的另一个男人?
绝对不可能,他记得清清楚楚,从幼年到少年,从过往到现在,除了大病一场的那三年之外,他全部的人生都存留在脑海中,这不会是骗人的。因此他绝不可能化出另一个分身过另一段人生。
“谢谢,”再次道谢,芜名掀开了被子说。“现在似乎没事了,占用了你的床非常不好意思,我这就告辞。”
“不要紧吗?可以走动吗?”银雪还是放心不下地看着他。
别对我这么好,你只是错把我当成你心爱的男人,我知道。但你的关心对我而言只是种痛苦的负担。你眼中注视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透过我而映照出来的另一个男人吧?
我不是他。你懂吗?
这些话能一吐为快的话,有多好。
可惜碍于在场的人,芜名也只得叹息地说:“我没事的,多谢你的关心。请别误解,我前来道歉并不是为我拒绝承认是你夫君一事。我是为先前粗暴的行径致歉,但我有许多方式可以证明我并非是你所说的何劲风。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是云芜名,我的背景、我的亲人,诸多亲友……没有任何捏造的地方,你大可亲自求证。我希望你能死心,不要再强指我是你的夫君,银雪姑娘。”
这回他的口吻并不强硬,但是果决的态度却不容她质疑。
银雪那双美丽的黑眸浮现湿润的泪光,当芜名以为自己又惹哭她的时候,只见她偏过头去,不向着他而朝着墙,故意要装出坚强而不在乎的口吻说:“是……是啊……我也真是的……不懂死心……一定是我太过强求,害得云差爷头都痛起来了……你……放心……我以后不再说了。我死心了,不管夫君人在何方,我想他应该过得很好,我也不再去找他。”
明显的谎言,不光是芜名听得出来,相信连一旁的戏班伙伴也都听得出来。
死心的人,一字字会说得如此颤抖而悲伤吗?明明是戏子,却如此不懂得演戏(要不就是戏演得太好了),让芜名心中的矛盾情绪扩大开来。
他一边想:要是她真能放弃就好了。(云芜名啊,云芜名!你真的如此想吗?那,听到她说要死心时,心中的失落又打从何来?)
又一边想:也许她只是故作姿态,压根儿没有放弃的打算。(可她不是已经有了新的情人,喜新厌旧,此刻正是放弃失踪夫君的最佳良机吧!)
想到自己被她耍得团团转,芜名不由得怒由心生,一个最坏的揣测也冒出脑海——也许他中了圈套,什么寻夫,什么何劲风,根本没这人也没这回事,全都是她巧妙的骗局,为的是将他的注意力由重犯银鹰的身上引开,好给予自己亲人逃命的机会?
他真笨,竟没想到也有这种可能。
“你能这么想是对你最好的。”
不自觉的,芜名硬起了脸色,冷下声音,双眸燃烧着寒火。“在下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今日麻烦到二位之处,我会另寻机会答谢。但这与追拿银鹰一事全然无关,相信你们应该能谅解。”
把话讲明白后,淤积在胸口的闷气理应抒发,但芜名仍旧有一把火在肚子里闷烧着。
“你、你以为……我是为了弟……”银雪掩住自己的嘴,两道细细柳眉深深地扣锁在一起,低声地说:“恕我不送,先失陪了。”
宛如落荒而逃般,银雪从阿金的房间里跑出,不顾阿金在后面紧张地叫喊着她的名字。见银雪没有回头,难得生气的阿金也板起一张脸,气急败坏地上前扣住了云芜名的衣襟说:“你为何非得说这种话来伤害她?打从你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后,你知道你已经让她掉了多少眼泪?以前银雪从不哭的,她——”
瞪着云芜名的铁面,阿金忽地放开他。“我祈祷你不是银雪那失踪一年多的夫君,如果你真是,我绝对会先揍得你鼻青脸肿。”
芜名挑起一眉。“我说了我不是,应该正好称了你的意,不是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金也眯起一眼。
芜名冷笑着,说:“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突然跑出碍事的丈夫,岂不会阻碍了你乘虚而入夺人妻子的好机会?”
阿金哑然地瞪着他,片刻后才好不容易地放声大笑。“我……夺人之妻……哈哈哈……是吗?你看到我们在后台……所以以为……哈哈哈……”
完全不觉得此件事有何处可笑的芜名,冷看着阿金笑够了,停顿了一下才说:“你与银雪姑娘是何关系,我都无所谓,只要银雪姑娘不再为此事而前来打扰我,我反而会感谢你们。”
“吃醋的时候就坦白地说吃醋,这样的人会比较可爱一点。”
阿金放下先前火大的怒气,双手交握在胸前,靠着门边阻断了他的去路,说:“你也真是个怪人,我虽能理解咱们男人死要面子的德行,却没见过像你这样连自己为何而逞强都不明白、迷糊到极点的人。这样欺骗自己会快乐吗?!”
芜名登时扬起不快的眉,他是在向他挑衅,想干上一架不成?
“为何不放开一点心怀,仔细想想——银雪的说词和你的说词里,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两边都是实话呢?”
“我说我是云芜名,她说我是何劲风?这两者之间,怎么会有并存的可能?”芜名驳回这可笑的论点。
“嗯……关于你不寻常的头痛,我很好奇,是近来才有的情况吗?”
芜名开始觉得这么漫无目标的谈话在浪费时间,他简短地说:“没错。能请你让开路吗?我相——”
打断他的话,阿金发问道:“你最近……特别是一年多前左右头部有受过任何创伤吗?比方说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不慎去撞到头?!”
“没有。你到底想问什么!”
“再多想一下,真的没有吗?”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撞到头,也没有伤到什么地方。怎么,这让你非常不满吗?”芜名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回答他这些问题,更没打算主动告诉他,他伤到头不是一年多前,而是四、五前。
因此害他在家中整整昏迷了三年,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
“这就奇怪了……你很肯定吗?”阿金模着下巴,喃喃自语说。“我以为绝对会是这样……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你到底——”芜名自认是个有耐心的人,却也开始为他像无头苍蝇似的说话方式备感焦躁。
“别急。”
阿金抬起一手,微笑地说:“我还在厘清头绪呢!像我们这种走唱的戏班子,常常会见识到各地的奇人异事。过去我认识一位朋友,他呢,嗯……也曾经无故离家半个月之久,当他好不容易回家后,所有的人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才道出自己因故摔下山崖,人虽然幸运地跌到草地上,没有什么大碍,却因为撞到头把回家的路给撞忘了。他的情况是,只记得自己是谁,却不记得自己家在何方,花了好大力气才寻得回家的路。”
芜名捕捉到他想传达的语意,沉默了片刻后,才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也和那人一样,失去记忆?”
“我是这么揣测的。”阿金挑挑眉。“如何?有这可能吗?”
“这太可笑了!”
芜名嗤之以鼻掩饰着心中动摇,他不是没有想过,家人宣称他失去意识整整昏睡了三年,那他又怎么会在醒来时不在家中,而是在外头的路上毫无目的的闲晃呢?但家人的解释是:也许你一觉醒来后,自己跑去外头走动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