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薇不言不动,手里把玩着她一束发梢,慢慢绕到指上,再松开,绕起,再松开……
这发丝光滑柔软,乌黑油亮,和那个人是断不相同的。
这女孩儿聪明温存,善解人意,人前人后总是带了秀致的微笑,和那个人相较,更是天壤之别——
天上的是她,看不清模不着;地上的却是这阿娇,笑语如花,触手可及。
只是……竺薇闭闭眼。为何还是想着她?
如此良宵美景,为何还是想着她?
竺薇寅时出了驻云楼。
尚未破晓,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马儿被店家小二牵来,又小心翼翼递来一把伞,被竺薇推了回去,丢过来一块碎银。
斜风细雨拂面而来,脑袋尚自昏沉,正是纵酒之后的征兆。
翻身上马,竺薇慢慢行出一条街。行至巷口处,就见前方停了一辆马车,诸青撑了一把伞跳下来,朝着这边跑,“七爷!”
想是见他彻夜未归,特地带了伞来迎接。
“七爷,你一夜未归……”
“没什么,只喝了点酒。”竺薇抚抚额,心想着昨夜的人与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夜里,竺兰那边如何?”
“八小姐很早便歇下了。”
竺薇颔首,“你且回去罢,不必等了。”说罢便朝着长平街的方向打马跃去。
诸青不放心,跟在后面喊:“七爷,七爷这是去哪里?”
“去把人给带回去!”
诸青闻言愕然。竺薇却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风势渐大,雨丝斜飞。竺薇抬头看向青灰色的天空,只觉胸中浊气尽散。此时心下已形成了一个想法,不再计较后果,反倒更觉轻松。
行到长平街相邻的一条巷子,打斜里突地窜出了一辆华盖马车,直直地朝着竺薇冲来。
竺薇一怔,眼见马车来势激烈,使力提了马缰疾迅后退。
那马车由一名葛衣大汉驾驭,敞了衣衫,横眉立目。见竺薇矫健避开,便甩着马鞭提缰再次冲将过来。
因时辰尚早,街上并无闲杂人等。这马车气势非凡,想必是来找麻烦了。
竺薇心里有数。本城驾了马车横行霸道的,数来数去不过是他结了梁子的那个。上次梁子结得不小,早料到他会前来报复。想必是昨夜里探得消息竺薇落了单,特地在此追踪而来。
竺薇冷笑,眼见那一马一人力大无比,担心自己心爱的马儿伤到,便只躲不攻。
他这马儿是去年十六岁生辰之时竺自成亲自挑来送他的,自是一等一的名种。只是这马儿一向驯良,哪及那野马毛躁不羁。
竺薇索性立马而定,冷笑一声,“站住!”
那大汉一呆。只见不知何时竺薇手里已多了一辆小箭,直指他的胸口位置,“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弓箭无眼!”
此时车厢里爆出吼声:“冲过去!撞死他,撞死他!”
竺薇听那把声音正属赵之相所有,嘴角一翘,箭头直指车厢窗口——
杯弦一抖,小小的箭气势如虹,直射而去。
车厢里爆出了一声惨叫,驾车大汉头一个慌了手脚,“赵、赵大爷?!”
竺薇眉毛也不动一下,扯缰掉头,绝尘而去。
长安街距驻云酒楼不近,那处街道破败逼仄,几乎无法容得马车通过。
竺薇行到街头,扯缰而立。风吹到面上凉丝丝的,此时酒是完全醒了。
触目所及,整条长平街的景象尽收眼底。陈旧的房屋街路浸在蒙蒙细雨中,不见半分雅致,正是鸢都城中最穷困之人的居住之地。
竺薇在这鸢都城住了近十八个年头,却极少来到此处。放眼巡了过去,望见了街尽头的福安药堂。远远看过去是和周遭一致的破败,微雨斜飞入檐,湿了门槛,积起小摊的雨水。然而店铺的门却早早地敞开着,迎接着清晨而来的求医者。
竺薇翻身下马,进门探过。只有巫马老头一人待在铺子里,正把一些药草翻出来晾在地下,生怕雨天染了霉气。
竺薇道抖落襟上雨水,问道:“巫马先生,半夏姑娘可曾起来了?”
巫马先生眼见竺薇一大早赶来,衣衫被雨淋了个尽湿,也全不觉意外,只平平回道:“她昨夜里去救治得了急症的病人,现下尚未回来。”
竺薇一怔。
也难怪半夏不把竺兰当回事儿,她有更多的事要做。她见惯了重病者,见惯了生死,想必便把竺兰当作自己救治的病人之一,不觉例外。
竺薇数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作别巫马先生出门去。
茫茫雨幕,他不知去哪里找她。
牵了马走在街头,周遭偶有打伞的行人路过,朝他频频侧目。
竺薇向来最爱整洁,这般的落拓,怕是自己见了都要吃惊。
如此失魂落魄,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正自惘然,忽见前方巷子口处有人拐了过来。
竺薇立时停步。
她怀里抱了药箱,颇为吃力的样子,手里也没打伞,整个人儿好似水里捞出来一样,衣衫尽湿。那手扶在药箱之上,瓷质的白,被晨风吹得瑟瑟发抖。
竺薇一恍神,直直朝她走去,“半夏。”
她恍若未闻,好似对这冷雨也无知无觉,眼神空茫。
“半夏!”竺薇加重语气,上前去揪住她的发梢。
半夏吃痛,整个人一僵,回了头来。
竺薇不悦,“果真是聋子吗,喊你也不做声。”
半夏怔忡,似是才认出他来,白着一张脸飘忽忽地问:“你怎么来了……”
竺薇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振了振衣袖,道:“我来找你,是想——”
话未说完,就见半夏整个人儿摇摇欲坠。
“你——”竺薇瞪着她,她倒在他身上,顺着他身子滑下去。
竺薇大惊失色,伸手一捞,她已落地。额头“砰”一声磕到地上,慢慢沁出了血迹。
“半夏!”
第七章殉美(1)
半夏并没有晕过去。
“你——怎么回事?”触手一片湿冷,就像模到了僵死之人的尸身,竺薇晃着她的,“半夏!”
……莫不是死了?
一瞬间竺薇心下剧震,停了步,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随后抱起她就朝着福安堂跑。这一折腾,半夏又清醒过来,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抖得厉害,却生生扯住他的衣领,“不要——不要回去!”
话像是从喉口挤了出来,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眼睫抖着,似乎忍受着身体里莫名传来的剧烈侵袭,“不要让他——看见……”
竺薇屏息,“他是谁?你的师傅?”
半夏勉强点了点头,“别让他看到……竺薇,你且扶我站起。”
竺薇扶她站定,“你病了?半夏,为什么不回去让你师傅瞧瞧?”
“别……”她敛眉喘息,站定了茫然四顾,“福安堂……在哪边?”
竺薇心一跳,盯住她的眼睛。那眼眸空洞无神,全然不见神采焦聚。
“我……暂时看不清楚。”她慢慢说着,语气倒还镇定,“现下不能回福安堂。”
竺薇震惊之余,又痛又惜,“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她已镇定下来,“药箱里有一只青瓷瓶,劳驾你帮我取来。”
竺薇急急打开药箱,依言取出那瓷瓶。又把药丸倒进手里,递到她的眼前。
她动也不动,视线茫茫,竟是完全瞧不见。竺薇心神混乱,犹不可置信这是真的——怎会发生这等事?为什么突如其来,她便看不见了?
“半夏……”他手微微抖着,极力镇定,把手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凑过脸,俯了下去。竺薇只觉掌心微微一软,那丝丝的微凉让他恍惚。待回神之时,她已把那药丸吞了下去,半倚在他的肩上喘息。
她身上的衣物早被雨水打湿,方才又跌在积雨里,薄衣若隐若现十分狼狈。竺薇把外衫月兑下来裹住她。那被微雨打湿的面容,像是一朵摇摇欲坠的花,不知怎的竺薇便想起“弱质纤纤,最堪怜”这七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