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挣扎时,你掉到河里,才让广陵庄的人救走?”静眉替他接起。
他点点头,眉目疲惫。“到洞庭广陵庄后,我开始另一个人生,用尽力气去学习,我不能输,也没本钱输……后来裴庄主夫妇很赏识我,收我为养子,经过好些年,我才得知娘亲在我被救离西安的那一年,带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缢,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样对我,自然也能应付武弟的反抗……我该恨谁?自己的亲娘吗?我只能坚定的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定要踏上华宅家门,那时,心中只有复仇二字。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下,得知华老爷上广陵庄求才,我自愿前来,以后的事……你都知道。”
这些事三言两句就说尽了,这么轻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却有千斤万斤重。静眉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脸上发泄过的泪痕,而自己的眼眸却成泪泉。
“喔,静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经很久了。”
“很久还是会痛啊!你都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心会痛啦……”
这话好似提点了骆斌,让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泪来的最初原因,没头没脑地嚷:“静眉,不要走。”
怎么又提起这个问题?她泪眼朦胧地睨著他,声音带著鼻音,“我没有要走哇。”
“有!”他不让她讲,重重亲了她微嘟的红唇一下,吼道:“你干什么把东西都丢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没用的土地棉厂做什么?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那些吗?你、你明明说要等我回来,我人到了两湖,可是心里头全在想你,正事一结束,我骑著马拚了命地赶回华家,我只想见你、只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你、你走得一声不响,展煜告诉我你出关中,我就追来了,我追到你了,你马上跟我回去。”
静眉让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档时,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说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队人马入关中迎接华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随他们来了,还带著小宝和舞儿,煜哥说会转告你,要你得空也上兰州一趟,参加完笑眉的婚礼再接我回去,难道煜哥没跟你说吗?”话中完全不提财产过继的事,当作没听见唬弄过去。
闻言,骆斌如遭雷击,换他的表情变得一愣一愣地,情势瞬间大扭转,他脑中艰涩地重新整理,果真没暇追问过继之事。
静眉见他不吼人了,赶忙抢时间发言:“咱们再差一天的路程就进入兰州了,可是你由马背上摔下来,跌得七荤八素、一身是伤,我唤也唤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来,忙著安排客栈,还请来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对你说?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会错了意。骆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呵。”她的脸晕红晕红的,忽地轻喊:“哎呀,你臂上的伤又流血了。”
骆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锁她入怀,重新整理有了结论,原来是自己摆乌龙、闹笑话,没听展煜详说,就发疯似地冲出华府,往关外赶来。
她从未离弃他,不论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诺延续到水恒的未来。
他的妻呵……
“静眉……”他柔声低唤,心情大转。
“你的伤口啦,唉……你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气。
“我不痛,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痛了。”这话一语双关,他的眼尽展柔情。“静眉,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静眉漫不经心轻应著,注意力都在他的伤上。
“我不恨华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为他造就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要待我好,不让谁欺负我,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已不能无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声音更轻更哑,“静眉,我怎能不爱你?怎能?”
是的,他们注定彼此相爱,为对方,也为自己活著。
静眉喜极而泣,她看见了,他终於朝她走来,带著满身光彩。
而未来,幸福可期。
※※※
多年后——
黄昏,夕阳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红的霞光中。
骆斌由棉田和厂子转回,刚进门口,就被告知今天兰州来了贵客。
他快步走向后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声已传入耳中。
心一阵柔软,嘴角忍不住往上牵动,他终於步进拱门,看见大榕下,他亲手为孩子架构的两具秋千正前前后后畅快地飞荡,两名孩子比赛著,欢呼和笑声兴奋地响起。而树下草地,由兰州来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妻子秀气地掩著唇,美眸愉悦地弯起。
这时,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缓下速度,随后停止,那女孩儿看见伫立静望著的骆斌,双脚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鸟般轻轻灵灵地跑来,扑进骆斌怀里。
“爹!霍希克带小姨和阿卓来看乐眉,还送乐眉一头小红马!”
骆斌弯身抱起她,亲了亲女孩女敕颊。
“爹!乐眉可不可学骑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听到允诺,女孩儿好高兴,两臂把他圈得更紧,香颊爱娇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说他从没玩过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们若上兰州吃瓜,爹帮阿卓做一个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这边,见妻子已朝他走来,唇边噙著温柔似水的笑,容颜如此美丽。
好似……记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觉——
那一年,少年踏入这后院,望住这棵大榕,当时的他,想些什么?
骆斌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绣花鞋。
《全书完》
写在后头儿
雷恩娜
午后,我由睡梦中醒来,全身懒洋洋的,思绪动得极慢,拥著被子靠墙而坐,静静地望著窗外。微温的光线洒了进来,在这慵懒的时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想到那一件事?那个女孩儿的脸毫无预警窜进脑海中。
我的记忆回到国小五年级那一年的母亲节。
为了庆祝这个节日,学校发给每个学生一朵康乃馨,那不是真花,而是用塑胶做成的,勾上别针,一整日,每个学生都会将这朵红色的塑胶康乃馨别在白色制服上。
当时放学回家,为确保学生路上安全,我们得依序排好队伍,让高年级的学长姊领队,按顺序离开学校。母亲节这一天,在篮球场上排队等待放学的孩子们吵吵嚷嚷,我胸襟上别著一朵红花,手中还持著一小束纸做的康乃馨,那是我美劳课的作品,要带回家给妈妈。我忘记和谁说话,只记得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有些得意志形,忽然同队的学生扯了扯我的衣服,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神朝后头瞄了瞄,我回头一瞧,看见那个小我两届的学妹,她一个人躲在队伍的最后面,两眼都是泪,怔怔地对住手中的那朵塑胶康乃馨。
我们都知道她为什么哭泣,为什么不将红花别上胸襟。
因为在这一年母亲节前夕,她的妈妈受不住婆婆的虐待和丈夫外遇,选择在家中的屋梁上吊自杀,留下她和妹妹两个孩子。这件惨事,传得村庄人尽皆知。
我一直记得那女孩儿的模样,可能对於那一日的印象太过深刻,害怕、惊愕、怜悯等情绪综合一起,不知这样的惨事对她会有如何的影响?而静眉与骆斌的故事写到中段,我不知不觉又想起她,或许在故事一开头写那女子在大榕下自缢时,已隐隐约的想到那一年的母亲节了。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