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你别生闷气了,快把事情解决,解决不了,就别解决了,省得花时间解决。”他绕口令地道,哥儿们似地拍了拍她的背,呵呵笑。“我尽量帮你拖延,不让谁知道。”
“嗯,谢谢啦……”她还是闷闷不乐,下颚搁在拱起的双膝上,有气无力地回了句。
片刻无声,侧首瞧看,才知道少年早已消失踪迹,月夜下独自一个。
她唉地一声往后躺去,想起风飏带来的消息,心中烦闷大增,目光斜睨著不远处的木屋,里头那个动不动就厥了过去的少年也成了问题。
他这么昏迷著,苍白的面容、紧合的双眼,她发觉自己根本咬不下去。
另外,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气味儿,靠近他,极端靠近,在锐利的牙抵住他喉颈时,那味道由鼻息漫入,无声无息钻进脑海中,下一刻,她的暴戾和冲动、气愤和恼恨竟变得牵强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鬼状况?!
不自觉地,她对住悬挂天际的玉盘猛力蹬脚,彷佛想将它踹破以泄心头之怒,却倒吸了口凉气,“哎哟”地申吟出声,小手反射性地抱住腿肚——
终於知道痛啦。
☆☆☆
夜更深、更沉。
月娘半隐在云后,虫儿鸣了大半夜,累了、睡著了。
他的步伐轻缓,随著夜风而来,比空气更加无形,如一抹移动的魅影,静静来到她的身边。
就著微弱的月光,神俊的双目在她身上游移,最后停伫在姑娘熟睡的小脸上。
他端详著,见一根略高的小草因风轻拂搔动著她的颊,她唔地一声,憨憨地抬手揉了揉巧鼻,翻个身继续好眠。
隐在阴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扬,手指伸去,撩起她的发。
发丝不是单纯的黑色,有几多渐层,金褐交错,柔软得不可思议,如初生小虎仔的细毛,迷人的颜色带著纯粹而温暖的气味。
从来,他习惯窥伺,在窥伺中探究事实、衡量态势,而她——一个修行中的精灵,竟掳来一名少年,意欲为何?
长指拂开她的发,扳过一张脸蛋,他眉眼转为深思,回想她今晚指控那名病少年时激动的言语和多变的神态,肢体动作丰富自然,唇角的弯度更深了。
“你在哪儿……”她似乎跌入梦中,红唇努了努,细碎地吐出字句。
下意识,他倾身过去,侧耳静听,她没再继续,只是眉峰淡淡皱摺著。
片刻过去,以为她不再言语了,那两片丰润的唇却又蠕动,低低轻吐:“奔雷……”
两个字像是叹息,迷惑地呓语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个名字。
他目光陡地深沉,长指离开那张可人的面容,稍稍拉开距离。
如一尊无生命的石像般静默不动,许久,他合起双眼,两掌一上一下置於胸前,一团银光在掌心间浮现,缓缓闪动,接著,持著银光的手拂过她受伤的腿肚,那些跳耀的光子点点滴滴渗入她的肤中,在筋骨和血肉中流转游移。
“嗯……唉……呵……”呓语模模栅糊,是舒坦的吟叹,当银光散去,她小脸平静安详,如动物般蹭了蹭柔软的草地,青草和土壤透著熟悉的腥味,她微微笑著,伏著身子睡得更沉了。
风好轻,云后的月娘,又露出脸来。
☆☆☆
十年后
京城,常家大宅。
大门外,家丁已备好一顶软轿恭候。
“少爷,您要上哪儿?”瘦劲身躯已长成壮硕,阿七急急飞奔而来,面容依然黝黑,添了汉子的粗犷。他一把捉住正要跨出门槛的男子的衣袖,紧张之际,倒忘了主仆间的礼仪。
“我上蒲家和广济堂两处药铺瞧瞧,顺便到同业会馆和几位相熟的朋友聊聊。”那青衫男子好脾气地道,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转过头来,面容尔雅、斯文清峻,正是常天赐。
他垂眼瞧著被人紧扯著的衣袖,摇头苦笑,“阿七,瞧你紧张?!那个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回魂啊?更何况我又没受伤,完整无缺,你和欧阳师傅两人……唉,我都快受不住啦。”
十年前的官道上,他和大虎一同消失,众人展开严谨的搜索,消息迅速传回京城,常老爷听闻此讯既惊且怒,立即调大队人马连夜赶至加入追踪。
但众人心中早不抱希望,心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兼之气弱体虚的少年让大虎叼去,大抵是祭了野兽的五脏庙,凶多吉少,能找到几块尸骨算是了不起,怎可能存活?!除非……天降奇迹。
而老天还真给脸,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众人寻到他时,他昏在草地上,衣衫教露水浸透了,却毫发末伤,待清醒过来,对大虎之事竟无半分印象。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阿七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搔了搔头,“没办法啊,少爷。您没记住那事儿自然很好,可阿七和欧阳师傅是教您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到现下还余悸犹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一回咬得太深啦,可能得连续怕上两个十年才行呵。”
“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担心什么?”
阿七眼珠子转了转,彷佛想到啥儿,开口便道:“府里的老管家告诉我,说少爷还是个小娃儿时,老爷在京城里闯出名堂,派人到北方的故乡接大夫人、二夫人和少爷来这儿团聚,那车队穿山过岭时,因天雨,山路崩坍,二夫人和少爷所搭乘的马车滑落山谷,还有几名家丁也失足跌落,只有少爷捡回一命……这也算大难不死吧?!可是阿七好像没瞧见什么『后福』。”他想,少爷身子骨奇差,怎么调养也不见好转,还发生被大虎叼走的意外,这些跟“福气”可八竿子打不著。
闻言,常天赐轻咳了咳,习惯性地揉著胸口,常年宿疾,那容色跟十年前一般。他目光沉著,微微一笑,“两次的后福累积起来,我的福分不是更大了?”
他是二房所生,幼时的那次意外夺走娘亲的性命,目前常家主母冯氏虽非他的亲生母亲,这些年待他亦好,十分亲近。
“走吧,我知道你想跟来。”他头也没回地丢来一句,跨过门槛,衣袖轻拂,迳自往台阶下的顶轿步去。
后头,阿七点头如捣蒜。“保护少爷,是阿七的职责。”这些年,他勤练硬家功夫,双臂暴粗,肌肉坚硬如石,大虎大狼都能徒手击毙。
“这里是京城,不会有野兽来把人叼走。”他又道,略夹笑意,身躯已钻入轿中,交代一句,四名家丁已稳稳地起轿出发。
“唔……”阿七拧著浓眉,跟在一旁,嘴上虽没说话,心里头暗自想道:没有野兽?!唔——那可难说。
☆☆☆
真的很难说。
阿七倏地挡在常天赐身前,双目狰狞,直勾勾瞪住那头灿亮金毛的大虎。
“少爷,别怕!我保护您!”他胸脯一挺,说得豪气干云,没发觉广济堂里的大夫、学徒,和上门求诊的病患们,好几双眼睛全怪异地投射过来,教他突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阿七,退下。”常天赐淡淡地道,无奈他的贴身护卫见到大虎分外眼红,像山一样动也不动地杵著,推不开挡在身前的壮汉,他只得移开步伐,绕过一座阻碍物走了过来,临了又引起一阵轻咳。
“少爷别去!”阿七还想拉人,却让常天赐回头一瞪,才心有不甘地缩回手。
那头大虎的前后足被人分开捆绑,倒著横吊在粗木上,额上有著血红印子,似是连受重击的痕迹,嘴角亦潺出血丝,胸月复不见起伏,不知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