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你用了一个成语耶!重操旧业,呵呵……”涤心惊奇地眨眨眼。
斑个儿男孩想了想也觉不可思议,“是啊,我竟然会用成语哩。”他傻傻笑,瞧见涤心大包小包,还抱着一株奇怪颜色的树芽,赶紧伸手帮忙提拿。
“阿婆知道妳来,肯定很高兴。”
涤心跟着孩子们在巷中又打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简单朴实的瓦房,未进屋,阿大已高声喊着:“阿婆,姑娘来看您啦!带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东西拿去吃,我自个儿找阿婆去。说好,回房温习功课,谁都不准出门重操旧业,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东西全给我赔来。”
三个孩子仍旧嘻嘻笑,一溜烟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书。
涤心摇摇头微笑,转身步入瓦房,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柱着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妳来啦。”她双眼毫无焦距,皱纹遍布的脸安详和蔼。
“阿婆,小心。”涤心放下树芽,轻缓扶住老妇,将她带到火炉边坐下。
“阿大他们呢?”
“刚刚跑开了,要我去唤他们来吗?”才要起身,一只枯老的手握住了她。
“不是。”阿婆瞎了双眼,瞧不见,耳力却较常人好上许多,她歪歪头侧耳倾听,疑惑问:“姑娘,妳带了人来吗?怎不请他进来坐坐,外面冻得很啊。”
涤心闻言怔了怔,随即笑开。“没有啊!阿婆,只我一个。”
“咦……”老妇虽觉困惑,也不再多说什么,忽而话题一转,她缓缓开口,“我听孩子们说,妳打京城回来后重重病了一场。现下,身子可有好转?”
“没事的,只是感染风寒,又没好生处理,发了几天烧,烧退了一切都好了。”涤心不知不觉抚住胸口,那痛感悄悄来袭,她太熟悉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点头,微微笑着,心中却打了个突。
在外头的到底是谁?原是在门边,好像又移至更近的窗边,若不是人,难道是野猫野狗?可声音不像呵。
“阿婆,我带了些茶叶,待会儿我把它搁在柜子里,想喝时,吩咐孩子们替您煮。”涤心拉回她的思绪,小手覆在老妇微褐的手背上,柔声道:“阿婆,我要离开陆府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帮您偷渡茶叶。”那些茶是上好龙井,是陆府茶园的极品,她这叫“监守自盗”哩。
“呵呵呵……阿婆知道,姑娘要嫁人了。”
“唔……”涤心苦笑,绣球招亲的事已满城风雨,她再辩解也是多余。
“妳心这么好,谁娶到妳是三生有幸。当初若不是妳菩萨心肠,见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安排了这房子,让三个孩子上学堂,到茶园见识学习……唉,真不知会如何。”她反握住涤心的手,语气无比真诚,“姑娘会嫁个好郎君,这是老天的意思。”
炉中的火光映在秀容上,涤心无语,方寸深处辗转低回。
她曾经能拥有美好姻缘,却是得而复失,她握不住,由自己的指缝流散,而那男子呵……她一刻不曾忘怀……
老妇瞧不见女子的神情,耳畔却捕捉了长长的叹息,一声幽然在前,一声轻渺似近,重重迭迭,不自觉间交换多少情思……
※※※
夜深人静,陆府偏厅里烛光如常,照映着女子纤瘦身影。
傍晚回来,府内一片欣喜,原来是海棠有了身孕,这几夜,涤心与她常一块处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涤心早早便把她赶回房歇息。而陆阳今日也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着妻子在陆府调理身体。
珠笔疾飞,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涤心忙着整理手边事务。几千几百条的生意往来,每笔茶叶的出货运送,她详加记载,希望将来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时间进入状况。
眼睛酸涩,她揉了揉,双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叹息。
她想离开,想同爹娘一起过活,陆府的担子该交还真正的陆家人,但现下海棠怀有身孕,她若这么走了,唉……陆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现脑海之中,涤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摆明要自己内疚不忍。
她是吃软不吃硬。陆夫人自主搞了个绣球招亲,无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涤心不理这套,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已有思计,招亲大会照办,但当日绝不会有抛绣球的新娘。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陆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怀孕,这变成了对付涤心最有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怜的眸子瞧着她,涤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颈,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带回来的白雪芽。尚不确定该如何培植,涤心暂将它护在盆内,心想,若离开陆府,这株树芽亦会同她离去,届时,再将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园里。
第二回的尝试。四年多前那些珍贵品种教大雨冲毁,她抢救不了,还因而生了场大病。涤心抚着叶芽,记起那日狮蜂的夕阳和男子背上的温暖,方寸的酸痛再度兴起,秀眉淡淡皱着,她咳了咳,胸口的郁结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对他有愧,无颜多说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梦回,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顺遂,一生欢喜。
为何仍不懂照顾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轻叹,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暗不明,由沾湿穿了洞的窗纸望入,里头的情景尽收眼底。
偷窥非好汉行径,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这一笔早无关痛痒。
有感觉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觉流露温柔,忆及两人之间的绵绵情意、误解、不舍与争执,继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别和那个教他先是发怔、而后发怒、再来发狂的绣球招亲,他心跳急促已难按捺,直想冲入将涤心抱在怀里,看谁敢来相抢。
正待移动脚步,耳边突生劲风,他太关切厅中的人儿,竟在对方发招后才感受到来者气息。
反手一档,他身形迅捷潇洒,甫交手已知对方身分,原要敛式收拳,可那人不放过他,掌风绵绵而来,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并不进攻。
月夜中,彼此斗得几回,竟是毫无声息,他藉势反勾扣住那人双腕,将对方一张大脸拉到自己鼻前,温朗眉目暂且隐居,他细瞇起眼瞪着。
“嘻嘻,大哥,我什么都瞧见啦,你把纸窗弄破了。”大脸对他笑,用气音说话。
武尘不语,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准,你真的回来啦!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门,尽在这里偷瞧人家?”陆阳“威武不能屈”,只是将自个儿的头尽量往后仰,免得同那张峻颜鼻子碰鼻子。
“今天二泉舍的事我听说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来,涤心就被娘给嫁掉啦,到时琵琶别抱,你岂不成了伤心人?不不,是两个伤心人,涤心那日由京城回来,刚踏进门人就晕了,大夫过门诊治,说是受了风寒又郁结在心,外加过度劳顿,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头足足昏迷两日,又发烧又呕吐,吓坏咱们一家人哩。”
武尘的手劲微松,脸上的神色复杂万分。
“海棠说……昏迷时,她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陆阳胆子更大了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尘挺俊的鼻子,两道浓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负涤心?”
风水轮流转啊!小时候,总是大哥扯住他的领子斥责:阿阳,你怎地欺负涤心?呵呵,没想到他也有这个机会训人。
掐住陆阳双腕的力道再泄几成,武尘仍是无语,眼眉俱有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