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再次为自己斟酒,避无可避,桌上那摊开的纸张映入眼帘,是义母遣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书。缓缓吸气,缓缓呼气,武尘试着排遣胸口莫名的闷疼,并非首回如此,但在得知信中消息后,这次的状况来得又快又疾,心脏如受重捶,沉入无边无底的漩涡。
陆阳大喜,义母书信催他返家,他虽是义兄,但与陆阳自小靶情便深,他身为大哥,该要为弟弟高兴欢欣才是,他到底怎么了?
武尘拧紧双眉,突地撇开脸,将视线调离,落在远远天际那抹嫣红朦胧的西川锦霞上。可以不看,却无法不想,思绪有自主的权利,他阻止不了,恍惚间又受其侵夺,他跌入另一段过往……
“涤心这丫头愈长愈标致,人美心又好,苏管事可真是好福气呢!”
“可不是,现下,她帮着陆府做事,顶替了她爹,茶园大大小小的事全得由她打理,管茶可不是件好玩的事,瞧她瘦瘦弱弱的,手段却不含糊。”
“唉……可惜涤心是个姑娘家,这般抛头露面、光顾着陆府的生意,只怕要耽误青春,若涤心嫁了出去,那陆家怎么办?要从哪儿请来种茶师傅?这满山满谷的产业叫谁打理啊?”
“所以啰,正因如此,陆家是绝不会放涤心走的。”
“这怎么成?难道要涤心守着茶园过一辈子啊,夫人才不会这么没良心。”
“唉唉,可以两全其美嘛。只要涤心嫁进陆家,名正言顺当了陆家少夫人,届时,不就什么难题都解决了?”
四年前在陆府茶园,两名采茶工人的对话无意间教他听闻。
那年陆府发生了不少事。陆老爷因病逝世,陆夫人生意经懂得不少,种茶却一窍不通,陆阳考中武状元只醉心武学。再有,陆家将名下一座山头送给苏泰来夫妇,他带着厨娘妻子结庐山林,从此过着心所向往的悠闲日子。
正因这些事涤心走不开,她不再自由,正式担下管事的职务。所谓虎父无犬子,苏泰来的本事涤心尽得其能,所以,陆府茶园那些大大小小、可大可小、不大不小的事,就一件件落在她的肩头了
涤心嫁进陆家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武尘双眉又是一拧,然后慢慢松开。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定着……小小女孩终会长大,与陆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切都淡淡的,眉心留下的皱折、嘴边上扬的嘲讽、眼底若隐若现的情怀,皆这般淡然,他可以做到,可以笑看着他们,给予诚挚的祝福。
他可以。
“四爷?”门边,一名伙计装扮的属下恭敬立着。
武尘侧过半边俊颜,微微颔首,示意那人开口。
“明日阎王寨聚会,四爷要独自回去,抑或三笑楼停业一日,让兄弟们跟随……”韩林顿了顿,语调变得迟缓,“职责之因,为追踪和搜寻消息,探子队的兄弟们长时间在外,有好段日子不曾回寨,未见家人一面……”
“明日起,三笑楼连休五日,待会儿得至,要人写告示贴上。”武尘打断他的话,笑了笑,神情有淡化的落寞,“五日够了吧?让兄弟们全都回去,一个也不许留下。另外,上回寨子交代下来的任务已有眉目,你替我传个口信给寨中兄弟,该说什么我毋需赘言,你定也清楚。”
一会儿,韩林才消化了他的话,怔问:“四爷不回寨?”
“你向来是我的左右手,你办事,我自可安心。”他爽朗大笑。
韩林搔搔后脑勺,受了称赞有些不自在,含糊地说:“我把这事告诉大伙去……喔,对了!”他急急又折了回来,“四爷,那告示要怎生书写?这么多天不开张,总该扯个理由出来应付应付。”
笑意尚在唇边,眼底一抹突生的抑郁,武尘不假思索便说:“就写……嫁娶大喜。”
谁嫁?谁娶?总要有个主角,写得这么模糊,待五日后开门营业,那些镇日无事、闲爱磕牙的老顾客定会追根究底,届时,从哪儿生出一对新人?韩林尽避心里头纳闷,却聪明地不再多问,反正先做再说,至于细节部分,他自个儿再慢慢斟酌。
没再理会他人,武尘为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饮尽,动作优雅闲定,是他一贯的气势。
一个嫁、一个娶,喜上加喜,此等大事,为人兄长怎能缺席?!
明日,他亦要与家人相聚。
※※※
杭州西湖畔,一栋宅第临湖而建,以石材为墙雕出吉祥图样,将大宅环起,由镂刻的空隙中瞧去,前院花木修剪完善,石板路上两名仆役执帚扫着落叶。
男子潜意识敛起疆绳,缓下马步,在金穗秋阳与湖面波光中注视着这栋大宅,半晌他跨下马背,稳稳地举步踱去。
朱红大门敞开,门外好生喧闹聚集了不少人,红丝帽、金线滚边的长袍衣衫,十个有九个是胖大身躯,一脸精明的商贾本色。两旁看门的仆役老僧入定立着,好似见惯了这等场面,将寒暄应酬之事全权交由府内总管。
“众位老板,真是对不住,苏管事今儿个一早巡视茶园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府,各位老板有事可以留言,若执意等候,请移驾至大厅稍坐奉茶。”寿伯圆滑地措词,笑瞇着老眼,捧着一本好厚的书纸,找到空白一页写上日期,准备替人留言。
瞧眼前的阵仗,涤心丫头有得忙了。寿伯暗自叹气,想起那丫头有时为茶园生意挑灯熬夜,不自觉伏案而眠的景象,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又要留言?我都留了八百回啦!”一个圆滚的身躯挺了出来,是虎跑二泉舍的张老板,他走往陆府好几次,偏偏遇不上苏涤心。“我订的那批秋雀舌是要销至东洋,绝不能误了船期,苏姑娘已经说好能准时交货,可今年雨水不丰,我担心收获不如预期啊……”
“张老板请放心。”寿伯依旧笑咪咪,迅速翻查书中纪录,瞧见女子秀气的字迹,以红色墨液在逐条的留言上写明事物进度。“您那批茶货斤数齐全了,目前是炒青阶段,中秋过后,请张老板将余款数目备妥,咱们账房自会派人同您收帐。”
“哎呀,钱不是问题,能如期交货我就宽心了。”
见识到那本留言簿的功用,众人加倍争嚣,声浪此起彼落,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谁的嗓门大,谁就占优势。
“沁香茶轩要五十斤的云栖龙井,六十斤碧山烟雨。”
“今年春末,快意斋同陆府下订单,也是五十斤云栖龙井和三十斤碧山烟雨,另外还要梅家坞和灵隐两处的龙井各八十斤。”
寿伯拇指沾沾口水,快速在本子上翻找,老眉稍皱,“龙井茶没问题,倒是碧山烟雨目前只采收六十斤,分别是快意斋和玉川茶坊的单子,没标明沁香茶轩啊!”
“我现在下单,六十斤全数要了,钱我可以提高三倍。”沁香茶轩的赵老板坏了规矩,对陆府特有的碧山烟雨茶势在必得。那茶难植难焙,却是吓煞人的香,已被列为当朝贡茶。
不等寿伯开口拒绝,好几个肥硕大臀默契十足,朝同一目标用力一挤,那赵老板莫名其妙被弹出五尺外,脸朝地,吃了满嘴灰。
生意往来,寿伯不愿得罪人,想瞧那赵老板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来双手同时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阵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听、一面翻本子、还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后某家的老板都已正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