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睁开眼,见小姐关切地打量着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脉搏。“不碍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将手缩了回来,“您快用膳,门外还一堆病患等着呢。”“可是你——”“啊!”麝香忽然拔尖儿地叫,切断三娘的话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爷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仆役来要壶茶,当时大伙忙成一团,竟忘了替他送去,准渴死他了!”
听了这话,沉香眉眼儿少动,脚步不稳地站立起来,走近架在角落的脸盆,慢慢地、专注又不发一语地搓洗那块白布上的血清,丝毫不介意伤口浸在水里,引发略略刺疼。
任凭她不闻不问地静默着,那神情却已昭然若揭。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觉得疑惑又费思量。原可好好相处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摇摇头一叹,她对着沉香的背影说:“沉香,你可偷懒不得,还不煮壶好茶替你大爷送去。”
迟疑地踏进门扉,脚步不带一点声响,望着躺椅上背对自己的修长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紧,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实抑或无形的痛。她重新缓和呼吸,停顿了会儿,尽可能轻巧地将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该退出门外,挣扎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飘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身子随呼吸规律的起伏。
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沉香步了过去,弯身将掉落地面的薄毯捡起,摊了开来,轻手轻脚地盖在碧素问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蓦地翻转身来,眼神着实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讶然的眸中。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就这么牵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动弹不得,让碧素问抓在掌中,他刚俊的脸离得好近,属于他的男性气息轻淡地拂过她的脸颊,那是第一次上碧烟渚遇着了他,就眷恋至今的温柔情怀。
然后,碧素问回过神来,让沉香突地拢紧眉儿的神情引起疑虑。他视线往下,发现自己的指节正压在一道伤口上。那是新伤,血迹尚未凝透,而一片肤色白如细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么——”他陡然坐起,抓来沉香另一只手,粗鲁地扯近眼前,将她白里透明的掌翻来覆去地检视,“谁给你苦头吃?说清楚,这些伤怎么回事?”
少见他把情绪显现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费力去猜测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爷的喜怒哀乐。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扬嘴角或是沉下脸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现在,见他瞠目瞪着她的手,暴喝一句,她这会儿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显惊慌,直觉地要藏起手,碧素问怕弄得伤上加伤,干脆锁住她的细腕,他不问清楚不会罢休的……“这条擦痕,从何而来?”他打算一个个照顺序来。面对碧素问的逼问,沉香咬着唇,并不作声。“还不老实说!?”大爷从未对她这般恶声恶气……沉香身子震了震,终于乖乖开口,“‘沉香……忘了。”碧索问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追究,“这小块的烫伤呢?煮茶的时候弄上的?”“或许吧,沉香……记不得了。”边回答,她边躲着他的目光。突然,他将那处新伤呈现在她眼前,语调里挟带山雨欲来的气势,“还有这个口子呢?别说你忘了。”她目光与他短暂接触,又匆促调开,唇瓣抿了抿,声音几不可闻,“切药片时,让药斩刀……割伤。”“药斩刀!”碧素问胸膛剧烈地起伏,瞪着她哑声低吼,“那是仆役和粗使丫头的工作。”“丫头便是丫头,分什么粗使细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顺的脸庞闪过执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奋力扭动手腕,挣离碧素问的掌握。她回他的话中,语凋相同地轻轻柔柔,却带了点赌气的意味。
头偏开去,她不听他也不瞧他,迳自地将散落的书册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熟练地整理被铺,然后,她在床沿坐了下来,如往常一样,把枕头上的皱摺以手抚平,就这么一下一下抚动,却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泪儿……心痛无比清晰,她隐藏不住,还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着头双手掩面,她感觉他来到了自己眼前。一只大掌抚模她的头顶,仿佛安慰着她,他的叹息传进耳中,“你跟着我,总是沉静的时候多些。早该让你去二弟那儿,也免得受我个性所累,愈发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着不敢放声,双肩颤抖。缓慢地,她抬起泪眼,在水雾渺渺里分辨碧素问的轮廓,强忍泪珠的模样可怜兮兮。“大爷……沉香不好吗?您为何要赶我走?”不论大爷的出发点是好是坏,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给了别人,她的心就苦得难受。“你该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让发丝穿过指间感觉那份细柔,然后似万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咙又道:“走吧,回二爷那儿去。”
碧素问正欲转身,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泪痕,一边哽咽地求着,“大爷,您让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办到,沉香喘息着,小脸已涨得青白。见着她这副模样,碧素问就要心软地答应下来了——但仅是几乎而已,他衡量过事态的轻重。理智的一方仍战胜情感。
“你因何固执?”他望着她,叹道。“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实,她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却不敢倾诉真相,怕那般的答覆会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扯愈远。碧素问所受的冲击不小,多年来,他早习惯她的百依百顺,从未见她执拗的一面;首次,他让沉香强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动不已,一时间也无计可施。缓着气息定下心神,衣袖挣月兑沉香的手掌,他脸色微变,音调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执,我亦有所坚持。这-辈子,你不可能永随我身,你毕竟是江南练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头,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烟渚永远不走?”
沉香双眼睁得圆大,眨亦未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迟滞地吐出话,“大爷……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给别人?”她的眼神飘荡不定,好一会儿,才又调间碧素问脸上,眸光幽幽,语气幽幽,“原来,您对沉香己心生厌烦……大爷只消说一句,沉香懂得进退,大爷不必这般糟蹋沉香,若说回去江南或许了人家……大爷就永远摆月兑了麻烦。”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网,却失去该当的常心,过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测猜疑,因而苦恼。“你不听解释,只以自己的想法断定。”他从不知她固执如山,如今领教,才愕然惊觉。带着研究意味,碧索问凝视着她,“开怀畅笑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之于你我,为何罕见亚斯?你说这是在糟蹋你,又哪里知道大爷这么做,其实全为你好。沉香……”他轻唤她的名儿,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贯无波的心湖撩弄。“你还不明白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谁能明白?“有人笑得畅怀得意,不定真能开心:有人默然相随,内心已得万分快活。这些……大爷能明白吗?能吗!?”她急促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反常地染上嫣红,表情又羞又涩、又气又苦,“您不懂的,什么也不懂啊!又哪里知道怎么做对沉香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