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多么熟悉。沉在湖底漂游,三娘忆起几番落水的情绪,有些留恋,有些酸楚。纵使泳技绝佳,她双臂动也不愿动,合著眼,让水流轻轻扯动一头乌丝,身子就这么下坠……下坠……下坠……
哭了吗?或许吧。眼皮下是湿热湿热的感觉,即使有泪,也融成湖水一片了。
她不想动,也不想死。她想见风琉呵,想同他说说话,听听他清朗的声音,但她却失了面对水面上一切的勇气,懦弱地躲在这里。
体内的空气己难维持,她散出最后的气息,在水中引起一番剧烈的咳嗽,那流动的液体不再温暖,无孔不入地漫进鼻腔和口中,浑沌著她的意识。
恍恍惚惚地,三娘的唇边带著一朵笑,凄苦而美丽的笑……
然后是梦,梦里,那个人身如飞鱼,奋力地挥动健臂,一波一波的水拨向两旁,朝著她前进游来。又然后,一只臂膀滑入她的腰间,死紧地箍住了她,狠狠地将她整个身躯提升起来。
以为是袁大少又来欺负她了,三娘不依地扭动身体,可惜四肢全出不了气力。她呜咽了一声,水跑进口鼻中模糊了声音,蓦然间,一个炽热的唇罩住她的小嘴,对著她的肺里送入一口养命气。
三娘的心陡地震跳了,穿越层层的云雾,认真地去感觉——是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人,她的风琉。
他领著她冲出湖面,三娘已瘫软在他怀里。他双手安全地护著她,紧贴著的两具躯体在水中载沉载浮。湖面上多了三、四艘小船,皆为了搭救三娘而来,此时发现她的踪影,小船就纷纷朝这边划近了。
枕著一片宽阔胸膛,三娘竟升起嚎啕大哭的冲动。细微地睁开眼眸,他满脸的胡髭抢先映入眼睑,乱七八糟地爬满整腮,身上穿的则是家丁的粗布衣。她仔细地端详近在咫尺的男性俊容,那是一张消瘦而颓废的脸,一双渊眸正忧郁地与她牵扯相凝著不放。
真是他!这不是错觉,他的人便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紧紧地搂住她的身躯……老天待她不薄呵!终究让她见著了这一面。
她想抬手触模他睑部轮廓,却觉手臂似有千斤重。意识就要飘远了,她模模糊糊地低吟著:“见你一面……我……我死而……无憾了……”跟著,她闭上双眼。
“醒来!你给我醒来!”风琉在她耳边吼叫,怒气冲冲地摇晃三娘软绵绵的身体。他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又很心痛很心痛,感觉这辈子从未这般折腾过。
“看著我!看清楚我是谁!我要你记住我的模样!”他愤恨地下达命令。
这彷佛是个天大的笑话。三娘唇角先微微地往上弯,才勉强撑开眼皮。她何需记著他的模样?对他,她早已无法忘怀了。
“你……风琉……不会忘,一生都不忘……”
“很好,很好——”风琉的声音略微破碎,大拇指轻轻画著她苍白的唇瓣,一字一字咬牙切齿的说:“记住了,你若敢死,敢随意轻生,我会追著你下地狱,让你永不安宁!”
三娘想回话,却说不出完全的句子了。她累了,也倦了,身子正慢慢地升起冷意……她更加贴近他,将一身的重量依赖在他身上,神智就这么飞走了,终於晕倒在风琉怀中。
风琉无法多说什么,因为小船已靠了过来,船上的仆役吆喝著,叫他快快将怀中的人儿送上去。上头,袁大少正伸长手等著,而风琉此刻却恨死自己了,他咬了咬牙,万般不情愿的松了手。
他自己亦是湿淋淋的,有人丢了一件厚毯子给他,一抬头,他接触到那人锐利的目光。是三娘的阿爹,那日以掌力震伤他的老者。
这一身仆役的装扮,和刻意蓄长的腮胡,风琉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但对方并未说话,只朝他露出饶有意味的一笑。
若现在泄漏了身分,他不在乎,也无所谓了。
他眯著的两眼似豹一般,精利的、恼恨地瞪著“佳人别抱”。
***
三娘幽幽地醒来,瞧见床沿坐著阿爹,她喊了他一声,眼泪跟著流了下来。近来,她变得十分爱哭呵。
“三妹妹,你醒了,觉得怎么样?”那张讨厌的脸出现眼前。
三娘惊吓,身子挨近阿爹,喘著气,她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在舟上想轻薄我,我何以跳入湖里?”她转向阿爹,扯著他衣袖,“阿爹,我……我不要这段婚配,我不要嫁!我们……我们回碧烟渚,好不好……”
碧老沉默了一下,目光犀利地扫向袁家父子。这一眼,看得袁大少毛骨悚然,双脚发软,一个屁也不敢放。
“哦,我说碧老啊……”袁庄主心里紧张,怕对方一怒而悔婚,开口缓下僵局。“这是全是小儿的错,早先,我已经狠狠地责备了他……再说,他们两人亦有婚约,多亲近亲近也未尝不好啊。”
三娘猛烈的摇头,而碧老仍静坐著,冷冷地望著他们。
这老东西怎么如此难搞?袁庄主冷汗溢额,捉模不定对方的想法。
都是他那不成材的儿子,在这节骨眼上,还捅出这等楼子。和碧烟渚的结亲是他千求万求、费尽心思得来的,只要两家一结盟,袁记药庄定是如虎添翼,成为一方霸主。
当年干下不容见世的恶行,以为能斩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觉,岂料半路杀出程咬金,让啸虎堡救下了风、窦两家的孩童。仗著勾结的盗匪人数众多,激战下来虽死伤惨重,还好护住的镖银一文未少;他原於辽东游走,后来辗转移至长白山一带,隐姓埋名做起正当生意,凭著得来的巨资起家,药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富甲一方。这些财富,只怕他当尽三辈子的走镖师傅,也甭想得到。
但袁记药庄一定得变得更强,要能与北方霸主啸虎堡并驾齐驱才行。活到了这年岁,他不能阴沟里翻船,寻求利於己的联婚对象是为了未雨绸缪。那两个孩子依附了啸虎堡,算算年头,也已长大成人。当时未及了结他们,如今他们必定前来寻仇,而若是单枪匹马他何惧之有,只怕整个啸虎堡扛起这责任。
袁庄主忽然把一旁发抖的儿子扯来,用力一甩;袁大少原就双脚发软,这时便溜跪在地上。
“碧老,看在我的老脸,您就别生气了。小儿都已下跪赔罪了。”他陪笑著。
老者眉头一紧,随即舒缓下来,隐去眼中的轻鄙之色。“起来吧,世侄。”他的音调不带怒气,也听不出任何感情。
“阿爹!”三娘不敢相信,不信阿爹会轻易饶过对方。
碧老转过头对女儿安抚一笑,“三娘,你该懂事,都要嫁进袁家了,可不能如同以往这般任性。乖乖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的!阿爹怎会如此待她?!
三娘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瞪著阿爹,无声地摇头,惨白了脸。
“是啊,小侄女,你好好歇息,想吃什么就叫人送来。你袁哥哥往后再敢欺负你,我帮你撑腰呢。”袁庄主也没想到能安然过关。看样子,这段联婚是保住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三娘吓得说不出话来,泪珠儿在眼眶里翻滚。突然间,她感觉到小手让爹紧紧握了一下,透过泪眼,阿爹正悄悄地对她挤眉弄眼。这……这代表什么?三娘半胡涂半猜测,心儿狂跳起来。莫非,阿爹是在捉弄人?捉弄她,也捉弄袁氏父子?她脑子飞快地动著,背对著他们躺了下来,暂且安定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