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说愈怒,视线重新调回风琉身上,咆哮著:“下毒的人是我,混小子你给我瞧仔细些,死也死得明白!”
“阿爹!不要……”三娘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
“我就要!”碧老对著女儿说话,双目却紧瞪著风琉,“我一掌了结这小子,省得你对他心心念念、自己胡涂。”
“不要不要……阿爹,不要啊……”她连声哭喊,紧张地扯住案亲的衣袖,银牙一咬,说出了不该承诺的话,“我答应了!我什么都答应……阿爹,我求您……我乖乖跟您回去了,您要我嫁谁,我答应就是了,我会乖乖地拜堂成亲,再也不逃了,不让您担心生气了……我跟您回碧烟渚,我们、我们马上就走……好不好?阿爹,好不好?”
他蹙起老眉,评估女儿话中的真实性,一手顺著她披肩的黑发,缓缓地吐出一字,“好。”
他眼角觑了那青年一眼,后者的脸上血色尽失,同女儿一般,竟是苍白似鬼。
白胡遮掩下的嘴角微微轻扬,未再赘言,他半抱半挟持地拖起女儿的身子,提气跃起,施展轻身功夫,才瞬间,已隐没於黑幕深夜。
她走了,离开他了……
风琉勉强地站立,受著牵引,双脚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可才几步,胸腔一阵气闷,喉头腥甜,一口鲜血跟著狂啧而出。
接著,人便笔直地倒向地面。
第七章
“你真气尚虚,实要多调养几日才好。”那高大男子跨入书阁内,身著一袭铁黑长衫,发未成髻,任其狂放地披於肩头。
风琉闻声回首,这才意识到自己盯著窗下的一张太师椅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如今,情景依旧,伊人何在?掩盖起倦惫的神态,把那些扯得心痛的记忆上紧重重深锁,他朝来人勉强一笑,“在床上躺了五、六天,够了。”
向翰海无言地瞧著他,双手负於身后,缓慢地走至他身边同他并立著。书阁裏,由这窗儿望出去的视野极佳,外头巧夺天工的小园尽入眼睑。此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撩著罗裙追赶蝴蝶,没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但满园的花再美,竞比不过那女孩动人心弦的笑靥。
“向大哥!风琉!”
察觉到窗内的人正瞧著自己,那少女停下步伐,朝他俩扬了扬手。这一扬,刚裹在手心里的蝶儿又飞走了,她俏生生地跺著脚,继续追逐了去。
“朝颜姑娘……”风琉微微苦笑,继而正了正神色,坦然问:“堡主,你不罚我,如何服众?”
“怎么?”向翰海眼神仍追随著园里的少女,淡然反问。
风琉咳了咳,那一掌伤及心肺,想短时间内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压下喉头另一波的热痒,他艰涩地又说:“身为护卫教头,未能尽忠职守,复因私人事端,让别庄老少陷入危机。”
“这事我也得担点干系。”向翰海调回视线,由於习惯紧著双眉,即使缓和了睑部线条,眉心之间依旧一道深痕。“引那女子入庄之事,你早已向我说明,我既已同意,这错原不在你。”
他沉吟一番再开口,“我想……她是不知情,不然也不会费工夫地救治一庄子病人,未伤一条性命。再有,为了职责,你已身受重伤,我做什么罚你?”
接获消息,他连夜赶至长白山别庄,没料到朝颜如此胡闹,只身一人尾随他前来。虽说“肚痛帖”之毒已解,但风琉竟受了一掌而伤及心脉,当他人一到,就见他的护卫教头脸色惨白地让家丁安置在床,刘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写了几味祛瘀补气的药,将就地煎熬来喝,最后还是靠风琉自己调息养气,才能下床行走。
“堡主,我——”
向翰海一个手势不让人说下去,有些不悦。
“关於袁记药庄的事,你打算瞒我至何时?”
到底隐瞒不住……风琉叹著长气,凝重地问,“堡主……何以得知?”
“别忘了,我与十三郎亦是莫逆。”
顿了一会儿,风琉才出声,口气执拗,“这是我个人私怨,我自能解决,望堡主与啸虎堡的朋友们别插手介入。”
“风琉啊风琉……”向翰海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双目诚然地望向他,“你是啸虎堡的一员,你的敌人亦是我的敌人,教我袖手旁观,我办不到。咱们情同手足,主子与部属间定要分得这般仔细吗?从小,你便苛待自己,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为报我爹对你的救命恩情。曾经,啸虎堡养育你、栽培你、为你避风遮雨;而如今,啸虎堡不能无你,我不能无你。爹早有意收你为义子,将长白山一带的产业交於你,你却固执主仆之义,坚持推诿。”
叹了一声气,他眉心又拢起,“这个恩情,你回报得够多了。听我一句真心话——你到底要为自己想想。”
“我这样……很好了,还能想什么?”
你心里惦的只有别人,没有自己,更没有我……
谁会为你心疼神伤?为你费心思量?我就是喜爱你,心系於你,不论富贵贫贱,我永远跟著你,一辈子不离开……
那些话毫无预警地钻入耳际,风琉觉得体内好不容易调息的真气又紊乱无章地翻腾起来。他泛了一额的冷汗,有些晕眩了。
“想当想之事。”向翰海语气轻快,“你也该找个姑娘成家了。”
风琉陡然一震,脸色灰惨至极,手竟握不住扒著肩上的薄披风,一松手,便无声地掉落地面了。
向翰海观察著他的神色,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你喜欢那个碧三娘?嗯,你终於也动情了。”
这话说得轻巧,却重重地击向风琉,震得他跌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不是!”他辩驳,急速地喘息著,陷落自设的心阱里不得动弹。
向翰海未再多言,深邃的目光再度胶著於园子里的美丽少女。那女孩儿银钤似的清脆笑音这般牵引著他,让他也直坠心阱里不得动弹了。
心事,任谁皆有。
***
整座袁记药庄,三娘在那片人工湖畔伫留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
她原以为离开别庄会回碧烟渚去,阿爹却直接将她送进袁记药庄。一来他得与袁记合计两家的婚礼;二来让将成婚的小俩口见见面,培养感情;三来……为断了她的心念吧,教她不再想那人。
但,如何做到?三娘坐在草地上,身后倚著湖边的大石,美目望得深远,缈缈地定在某处。
下去想,对自己最好,但思念总是同她作对,她没有能力控制。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若真是相思,那也值得,只怕是自作多情……
不知阿爹一掌伤了他几分?可有好好调息了?这些,她恐怕无缘得知。即使能说服阿爹不与袁记结亲,终此一生,她不会离开辽东了,一辈子就待在碧烟渚上,收几名徒儿教授医术,撰写医书,闲暇时,乘著轻舟漂荡碧烟之中……这种日子很不错的,一定很不错。她心底加强语气,说服自己。
眼眶微热,她生硬地将突起的失落压抑下来,不愿多想。
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扯著草,在青草覆盖下,一株结著紫色果子的植物盘卷里头,是珍珠紫莓。三娘淡丽地微笑,摘取一粒小如指甲的紫果,尝著它的味道。
贝齿咬开了果粒,汁液一瞬间漫开舌尖,整个小嘴里全是酸酸甜甜的味儿,酸软酸软的……像风琉吻著她的感觉。
三娘红晕染颊,心里蓦地怔忡起来,下巴搁在曲高的膝上,已不知魂之所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