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面忽来一阵麻痒,这感觉再熟悉不过,是外貌异变的前兆!
胸中一窜,他连忙抑下,在一棵树根盘交错节的阔叶大树底下盘坐行气。
稳心。
心要稳,气才能定,要稳、要定,就还能是个人。
十多年习武练气,他武艺进步神速,唯独心绪,要练到完全心如止水之境,实是难事,心不静时,体内异能难抑,年岁愈长后,虽然较以往更能拿捏,终究难以摆月兑异变之貌。
这样可怖,如此变态,那姑娘却说……想跟他一样……
颊面麻痒感再起,这一次连颈背都有感觉,细羽从肤孔中生出,双臂紧绷拉长、拉长……他低喝一声,陡地瞠开双目,黑发宛若被注入生命般张扬,而后又沉沉贴下,覆颊、散肩、垂于胸前。
终于,细羽敛回。
片刻过去,他叹出一口浓灼气息,隐约明白今夜心不定的因由何在——
懊有消息,却仍无消息。
懊返回的,依旧不见人影。
……真出事了吗?
蓦然间,几是静止的幽深林中起了风,那是极细微、极细微的变化,结界波动,波长幽幽掀起,掀起夜中正在发生的事。
他动作疾如风、快若闪电,倏地拔身飞腾,足踏枝桠,直直跃上巨木最顶端。
冲破繁密生长的阔叶层,穹苍尽现,一弯眉月高悬,星斗似河淌过天幕。
目力所及之处静夜无异,他闭上眼,宁神去听。
于是夜中之声一层层涌来,风动、水流、树音……夜莺、枭鸟、虫蚁……露凝、云卷、月移……然后,找到了!
他找到那方向,让他听到刀剑相交、锐声凛凛的方向。
提气于胸,他身影如离弦飞箭,笔直窜出。
*****
紫鸢左手拉着一名十岁小男孩,右手往腰间暗扣一压,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随即擎握在手。
这把蝉翼软剑并无剑鞘,平时便环在她腰绑上,是山里老人们赠予之物,说是给她拿来舞那套“行云流水剑法”再好不过,尽避老人们说软剑是闲来无聊、自个儿开炉冶炼着玩的,然,绝对是上好剑器。
她持剑,头也没回带着孩子往前奔,软剑舞了几个缠头拂身的守式,接连挡掉朝他们疾射过来的五、六道暗器。
快了,只要奔进莽林,进到南蛮地界,便安全无虞。
那片神秘诡谲的茂林,似时时无穷变幻,又彷佛恒年入定,她曾经惊心不已,踏进林中的每一步皆如履薄冰,但此刻,却觉南蛮莽林无比可爱,只要奔入,林中的一切自会掩护她,亦会帮她护住男童,而敌人会被她诱入林中深处,在那幽暗所在,莽林自会决定那些人的命运,甚至不需她出手。
再一会儿就到了,再一会儿……
忽而,孩子一个踉跄跌趴在地,拖住了她。
三道杀气陡然逼近,她挡掉两把对方射出的飞刀,最后一把竟是朝男童掷去,赌她非救不可,意在困她于原地。
她软剑回划,划出大大一个弧,剑尖方挑开最后那把飞刀,四名蒙面杀手已乘机赶至。
对方欲杀她夺人,她紧握孩子的手,试图抢出一条生路。
敌众我寡,混战间,她重伤两人,自个儿肩头、上臂也各中一刀,但最严重的是背后那一剑,直直刺中左背心。
她朝前趴倒,没让那把剑从背后穿透至胸前,饶是如此,剑尖也已深入肺腑。
真糟啊……
这是她沿江走到南蛮后,三年来,头一回踏出南蛮之地,如今出师不利,命快没了,她不如何害怕,只觉这事要传回山里,肯定被老人们笑话,真是糟糕啊……然后,燕影会怎么说?
唔……不管他说什么,绝对没好话,但话不好听没关系的,至少他愿意跟她说,不要再对她视若无睹或刻意回避,那样便好……
在南蛮待下的这段日子,除一开始的三个月,太婆和凤主使阴招,迫使他成为“女乃娘”关照她、引领她深进南蛮外,之后,他便避她避得明显,即使不意间相遇,他仍表情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然而她对他,仍旧那样好奇,仍然妒愤相交……
她知道,山里的人都把她和他想作一块儿了,老人们常缠着他说起她的事,见他对老人们莫可奈何的模样,直教她想笑。
或者正因他待她这般“不友善”,才让她喜欢山里那些人对他们这样一直误解下去,算是她小小的报复心思了……
知她被杀得狼狈落魄,他会对她说什么呢?
啊!不对,她命要没了,也就没了,哪还能听他说什么?可惜……可惜“素心山庄”这个小小少主,都逃到这样远了,却还是落进对方手里……
单膝跪地,她勉强撑住,孩子挨在她身边。
有人探掌来抓范家小少主的肩头,一直沉默不语的男童发出犹如小兽垂死挣扎般的凄厉叫声。
紫鸢心颤,蝉翼软剑瞬间一回,刺穿那人掌心。
对方吃痛怒吼,手中兵器已高扬。
紫鸢搂住孩子侧翻,欲往一旁避开,一道魅影忽地加入战局。
来人彷佛是凭空出现,随夜风现形,一来便连下杀招。
耳中听到刀剑交击,当中夹带闷哼与低咒声,紫鸢觉得似只合睫再张眸,短短一瞬,敌手已然倒下,干净俐落。
她蜷在草地上喘息,鼻间弥漫绿草与泥土的馨香,亦闻到血的气味。
当那道飘忽却强大的魅影来到身侧,俯视着她时,她同时仰望对方,看到宝蓝穹苍上的灿烂繁星,看到星空下那张男性面庞,他半隐在阴黑中,看起来……很不友善……
她心里微微苦笑,又有如释重负的欢喜,神情有些恍惚。
无语了,已无须多说,她安心掩睫,五指下意识松开剑柄,探去轻揪他的劲装裤管……
*****
第3章(2)
紫鸢并未全然晕厥。
燕影快手点住她左背心几处穴位,暂时为她止血时,她皆知晓,也痛,痛得她眉心拧起,当他扶起她时,她更是禁不住逸出申吟。
他动作忽地一顿,像被她吓着似的。
“没事……没事了……”半迷糊、半清醒地低语,她脑袋瓜一歪,偎进他脉动有力的颈窝。“……范家的小鲍子,带着他,别……别落下了,那孩子……别落下了……快进莽林,要是还有杀手追来,就不好了,快进莽林……”
结果,“很不友善”的男人没带她和孩子避进南蛮莽林,却是抱起她,拾了她的软剑,还挟带男童,拜访那处她在三年前曾造访过的水帘洞。
水帘洞位在莽林外的川谷瀑布后,相较下,确实比返回南蛮莽林迅速许多。
上回前来,她身上带伤,今夜又一次踏进,她也没什么长进,依旧身受重伤,且奄奄一息,思及此,剑伤尽避痛,她心里那抹自嘲苦笑不由得扩大再扩大。
她被放落,伏在蒲草软垫上。洞中暗得几伸手不见五指,仅稀薄的月光映在一幕水帘上,颗颗水珠泛亮,那样的水光透进洞中,唯此而已。
她瞧不清楚,却能清楚感受到,他就在身旁,好近好近,因他身躯正莫名地迸发出一波波火气,她的肤孔被烘得细细轻张,有些热,一热,脑子更乱了些,向来少言的她也开始胡乱呢喃,叨絮不止——
“……鬼叔和我出南蛮莽林,往北又行一日,与『素心山庄』的那几个人在道上相遇,没说上几句话,大批的黑衣蒙面人便攻来了……鬼叔抢出一条路,要我带着范家小鲍子先走,我拉着孩子,一直跑,不回头,一直跑,就像那一年离开北冥,离开『白泉飞瀑』,一直走,不回头——”喃声忽止,她紧闭双眼,却对自己皱眉,隐约觉得说了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