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的感觉再次压上心头,她低头忙收拾自个儿带来的书册,对座的男人却又出声道——
“程姨娘身子原就弱些,她怀着澄心时,当时宫家正遭逢巨变,是我爹出了意外,他所乘坐的马车翻覆在山道上,整个坠落深崖,还有……”他顿住,下颚微绷,一会儿才重拾话语。“总之是程姨娘早产生下澄心,孩子救活了,大人却难以救治,这女娃一出生就没爹没娘,实在教人好生头疼。”
夏晓清两手停住,怔怔听着,定定看他。
他说“好生头疼”,语气很是无奈,表情藏着柔软,那不是“头疼”,其实是“心疼”。
“澄心她……自小就不曾开口说话吗?”她问。
“她会说话,只是懒得出声,越大越不愿意开口,成天跟着小姊姊混。”他瞧她欲言又止的,不禁道:“姑娘的直言不讳我多有领教,想说什么便说。”
被不轻不重刺了一下,她脸蛋轻赭,深吸口气才道:“我是想……宫爷那时差不多是弱冠之年吧?宫老爷突然去世,你立马得提起整个『松辽宫家』家业,也得兄代父职兼母职,照料明玉和澄心……”微微一笑。“确实教人好生头疼。”
她的“头疼”像也别有深意,连自己都察觉到了,一时间玉颊更热,尤其他又用那种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直射她,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躲。
将收拾好的书册整齐放在四方蓝布上,她利落包裹好,拉来布角打结,最后头也没抬,轻且迅速道:“我想说的是,宫爷若要栽培澄心接手『松辽宫家』,还是打消这个念想吧。”
她原想抱起自个儿的东西起身走人,哪知宫静川长袖大展,陡将她那方蓝布包压在石桌上。
“你的意思是澄心资质不好,无法学商?”俊目微眯。
“她没有不好,她很好,很乖巧,很聪颖,很有天赋,很……”不晓得该说什么,她闭闭眼,然后盯着压住蓝布包的男性大手。“……她能解算经中困难的算题,能轻易看懂账面,不需算筹、算盘就能演算整本账目,却绝对无法应付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这一点,你心里肯定清楚。”
“没错,我是清楚。”
听他如是答,夏晓清不禁一愣,又见他似笑非笑、神情轻松,她忽地有所顿悟,觉得自己像被愚弄了。
爆静川接着说:“我要她们姊妹俩学点看帐、管帐的本事,懂点家里的营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五指收拢,抓住蓝布包上她打出的结。
“万一我出事,不在了,她们俩不会一下子模不到方向,届时再有几位心月复能手在旁代管,『松辽宫家』或者还能撑住,倘是不能,至少攒下的钱也够她们俩一生衣食无忧。”
他笑笑看她。“真要经商,明玉和澄心确实不够格,要是你来,那倒可行。”
他、他又在愚弄她吗?
夏晓清模不清他的想法,也不想弄懂。
心乱,意绪浮动,她想也未想便道:“若是这般在意『松辽宫家』下一任接掌之人,宫爷何不尽快娶妻生子?你把心思动到明玉和澄心头上,倒不如动在自个儿身上。”
“你道我不曾想过吗?”
夏晓清被他淡淡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想起那位带发修行的女子,如此清灵月兑俗,却不愿红尘留连……所以,他才独身一人,沉吟至今吗?
有什么笼罩而下,将她五感全都罩住,整个人沉沉、闷闷的,一部分为他感到难受,一部分……该是为自己吧?只觉世间事很难圆满。
很努力地呼吸吐呐,困在底下的神魂使劲挣扎,她头一甩,将心智拉回,甩月兑了那份无形窒闷。
“抱歉,我又逾越……我该告辞了。”她试着拿起蓝布包,岂知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打算。
“宫爷,可否高抬贵手?”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蓝布包竟然被他整个拎去,而且他抢了便走。
夏晓清先是怔住,随即回过神追上去,三、四步就赶上他拄手杖且走得慢腾腾的步伐。
“那是我的,你怎么可以不问便取、当面就抢?”质问人时,她语气也学不来张扬火爆,嗓声仍平滑如丝,就仅透出浓浓迷惑,眉眸间亦是。“你还给我。”
“不还。”
得到这般无理又任性的答复,夏晓清不由得瞠圆杏眸。
爆静川将蓝布包藏于身后,下颚微扬,很嚣张地补了句。“一块儿用完午膳再还你,现下不还。”“不用,我不叨扰了,你把东西还来。”
他不还,逼得她必须伸手抢。
她试图绕到他身后,他迅捷一转,没教她得逞。
她揪住他搁于身后的阔袖,不依不挠,不知觉间秀脸已胀得通红,但力气究竟比不上他,再加上他有意无意添了一句——
“我腿脚不好,你再纠缠,我要站不住了。”
就说,人心不能太软,一听这话,夏晓清本能地定住不动。
她细细喘息,胸房鼓动,两只眼儿睁得大大,乌瞳似有若无蒙上一层水光,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扬起嘴角,她终于选择松手。
松开他的衣袖,她退了一小步,然后踅足便走。
爆静川心下一惊,未及多想,匆促间竟抛掉手中乌木杖,大步冲上前,牢牢抓住她皓腕。
“你去哪里?”
“回城里。”闷声答。
“你的书册不想要了吗?”剑眉拧起。
她顿了顿,咬唇,硬挤出话。“不要了。”
闻言,他气息陡沉,眯目瞪人,只是夏晓清一径轻垂颈项,根本有意躲避他的注视。“哪,拿去。”他把蓝布包塞进她怀里。
第十章
夏晓清单袖捧住他递来之物,被他反复的行径搅得一头雾水。
她觑向他,见他神色不豫,她心里更苦,觉得好难受、好难受,莫名算妙红了眼眶……但不能哭,随随便便掉泪成何体统?
“宫爷你……你放手。”
把蓝布包还她后,他单掌犹扣住她的手,而且全然没有松开的打算,因她已挣扎再挣扎,他依然故我,不放就是不放。
爆静川不晓得那样的心绪到底从何生出,有种几近心痛的感觉,又揉进无名的气恼,既恼又怜,来势汹汹,霸占他整个胸臆。
或者是她的身形太单薄,瘦弱得像似风吹了便跑;抑或握上她的腕,震惊那太过纤细的骨感,仿佛当真用力一掐,能把她掐碎;又或者是惊讶于她弱后身躯中所藏的倔性,该娇柔,她偏坚忍,该示弱,她偏要逞强,如深雪寒冬中独绽的清梅,梅心凛凛,佳人凛凛。
“我已吩咐灶房加菜,你不留下用膳,多出来的分谁负责?”他胡乱抓个借口搪塞,就是很固执地揪住她,年还拉着她步上回廊往饭厅去。
“等等!你别进水太快,那根乌木杖……你的腿……啊——别走这么急啊!”
她想替他拾回手杖,宫静川却以为她又想逃走,大掌将她拽得更紧。
结果这么一拉一扯的,谁也不让谁,于是“悲剧”再度发生,她再次跌在他身上,手中的蓝布包都不知抛到哪边去。
听到被压在身下的人发出沙嗄申吟,夏晓清惊得心脏促跳,胀红的脸容瞬间血色尽褪,很怕弄疼他,很怕他的膝腿因她而多吃苦头。
她急要起身,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地人就从趴伏姿态变成平躺在地,男人悬宕在她上方,禁锢她的四肢,那双深邃带锐利的眼深深看进她神魂深处,像要探尽她的心绪和感情,不留余地。
凭什么?
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这样、这样贫乏,能守的就那一点点心思和满月复欲倾无到倾的情,那些对他皆无益,他还想从她身上讨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