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阴沉神情起了微妙变化,狠劲依旧,但眉间已舒弛。
“凭什么我该帮你?”
是啊,凭什么?她脸更热,心中滚着热流,试过几次才挤出声音。
“你不要我去亲谁,是吗?无论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吗?寒春绪,你是不是中意我?对我……多少有些情意?”
两人陷进诡谲的静默,长长的、紧绷的静默。
君霁华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快燃烧起来,她听到不远处的雪鸽此起彼落咕咕叫着,听到梅树枝桠在夜风中沙沙响动,听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呼吸声,也听到自己过于促急的心音。
她这算不要脸吗?猜想他对她有好感,就想揪着这点利用人家。
然而,她读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双炯目瞠得大大,里头冒着两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烧着,他却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处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今晚登台献艺,才故意和那个朱拂晓演出那一吻,你在试探我吗?”
她愣了愣。“我没有……我没那个意思。”
那抹笑越扩越大,寒春绪甚至笑出声,笑得宽肩耸动,连在湖岸边办事的手下都往这儿瞧,但仅望了望,没人走过来。
“算了吧,别费唇舌解释,反正有也好,没有也罢。”他轻哼,面庞有意无意地避开月光,语气是她所熟悉的调调儿,笑中夹带嘲讽。“是说,我有说过我中意你吗?有吗?有吗?还情意呢!那是什么东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们女儿家就这一点不好,成天爱胡思乱想,编出无数故事,然后闲来无聊再自个儿往里边添点儿油、加点儿醋,以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确实还能看,该长的也全长齐,窈窕修长,触感绝佳,惹得男人心痒难耐,那也大有可能,我亲你、抱你、调戏你,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当然得抓紧机会一亲芳泽、再亲芳泽、三亲芳泽,谁让你撞进我手里,老子见到这天大的便宜不占,心里便要闹不痛快!但你千万别误会,干万、千万别误会,你想亲谁,我懒得管,只要我想亲你时,你乖乖顺着老子便成。”
双眸眨也未眨,君霁华听着他所说的,忽地,眼前起了雾,什么都糊掉。
强大的羞耻感兜头罩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全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没有那层意思的。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她都说了些什么可笑话?!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挣扎起来。
“放开……你放开!”她咬牙,使劲儿使得过分,也不怕弄伤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终于一松。
“你这又何必?干么哭啊?哭就哭,干么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气?我的话你不乐意听,你……你该拿我泄恨才对,反正你也不是没咬过我。”
君霁华耳中嗡嗡响,觉得一定是听错,那个刚把她刨削一顿、让她明白自个儿有多丢脸的男人,此时说话语气微绷,仿佛替谁着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复可悲的泪。还好,舞衣的袖儿既长又宽,外层覆着内层,够让她抹了……瞧啊,连她都学会自嘲,这不算坏事吧?
突然横过来一只手臂,往她嘴边一靠。
“别说我欺负你,咬吧咬吧!”寒春绪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绝对甘愿的模样。
君霁华瞧见了,他手上留有两排小齿印,痕迹虽细,那时却几要咬掉他一块肉,咬得他鲜血直流……她迷惘又糊涂,不懂那时的他,更难以捉模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在玩她吗?可……她已经够丢脸、够懊恼了,他还想怎样?
她往后退一步,垂颈不敢看他双目。
原是情思朦胧、情心混沌,如今也该散了一切,不作梦。
“今夜擅闯寒爷地盘,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也、也问了不该问的……是妾身太鲁莽、太不知轻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虚弱。“寒爷若要灭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动手吧。”
语毕,她螓首抬也未抬,转身就走。
***
徐徐走着,步伐从容,及臀的发丝在她身后摇荡。
树影半掩了姑娘家银霜般的纤身,立在这一头的寒春绪跟着矮身蹲下,放低视线,继续瞅着她走远,直到那抹影儿消失在青石板道尽头,他仍两腿开开蹲着,动也不动,跟庙门前的石狮子都快没两样。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货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让底下人点过了,钱已入袋,银货两讫哩!您看要不要过去……您……唉,姑娘不是走远了吗?”从湖岸赶过来找人的黝黑少年满心疑惑,也忍不住矮,学自家老大两腿开开蹲下,直往前张望。“有什么好看的吗?”
“石狮子”依旧不动如山,绷着脸,纠着眉,一脸出恭不顺样。
此时身后又来一人,是个刚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学着蹲落,还颇辱斯文,大刺刺地开着腿,就蹲在寒春绪身边。
“寒爷这是怎么了?想要就夺取,至于这样望穿秋水吗?唉,情字啊情字,伤人啊伤人……”
被苗家这位年轻家主有意无意一刺,“石狮子”转活了,低声咆哮——
“什么情不情的?混帐!老子没心少肺、无情寡义,谁伤得了我?六喜——”猛地转向蹲在另一边的手下。
“是,老大!”叫“六喜”的少年郎一脸戒备。
“我的烟袋和烟杆子呢?你收哪里去?!”
“老大,您这一向不都系在腰后吗……”
寒春绪顶着火还想骂,月光此时移到他脸上,镶亮他的雪发,也照清面庞。
苗家家主凤目陡湛。“寒爷,这……至于吗?都成红脸关老爷了,唉,情字啊情字,销魂啊销魂……”
“混、帐!”骂一千句、一万句都不够。
没错,他寒春绪就是嘴贱,明明不要脸,又爱面子,一整个矛盾透彻。
在许久之前,心中已悄悄落了颗情种,种子发芽,冒出心土,但,不能让谁知道,这样太失男子气概!
当时的放手是为了如今的再续缘分,只是当那姑娘突如其来一问,问他是否有情,他就……就肤底下窜火,两耳大烫,烫得他连篇瞎说……搞什么啊?!
他是混帐!
第5章(1)
腊月时候
“姑娘,您偷偷走了,那柳儿怎么办?”
“姑娘别走呀,三天后已然是‘夺花会’,少了姑娘,谁撑场面?这事要透了风,叶儿会被打死的!”
“所以才要带着你们俩一块儿走啊!”君霁华将两套偷偷备下的藏青色男装分别塞进两小婢怀里。从“凤宝庄”回来都快两个月,她一直想着这事,表面上寻常度日,暗地已几番推敲。
自半年前她夺下江南花魁之名,琴棋书画诗酒花,不仅替“天香院”打响招牌,拉抬声势,短短几个月也已为牡丹红赚进不少钱财,光拿“凤宝庄”那一场,苗家出手阔绰,赏银便以千两计。
她此时走,没对不起谁,她不走,对不起的人是她自己。
“你们两个也快及笄,该好好想想将来。我若走成了,你俩是我的贴身婢子,没守好我,牡丹红不会放你们干休。如果跟我一块儿逃,我手边有些现钱,也有几件首饰,省吃俭用些,够我们过上两、三年。”略顿,她淡微一笑,安抚地模模叶儿的脸。“反正只要走得成,离开这地方,那就海阔天空了。等有地方安顿下来,再慢慢找营生,饿不着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