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满肚子疑惑,她让他抱着,飕飕飕地连三纵跃,过墙、攀檐、再过墙,闪过挂满灯笼的长长回廊,轻易避开巡夜之人。
他对这座庄园的格局似是了若指掌,深进再深进,来到一处别致院落后,他终于放她下来,仍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月色奇皎,园中花木与小亭的影儿淡淡投落在青石地上,造景小池与错落的假山奇石镶着一层润光,他突然推开一扇房门,跨步进去。
花咏夜自然而然跟着步进,心脏咚咚跳,重重在胸臆间鼓噪。
月光透窗而进,屋中薄扁,借用这么微薄的光线,她打量着周遭摆设——
木质上等的大床。床榻上摆着小小软软的被。
一颗给孩子用的虎头枕。虎头枕边紧挨着一个略扁的睡枕,看来是女子之物,因枕套上绣着几朵大红花。
床尾摆着高高的桐木柜。
床帷有两层,里层是薄纱,夏天可用,外层是厚厚的绒,冬日时候再放下。
床下方搁着一双女子绣花鞋,以及一双男童小鞋。
这间屋子似乎不常有人进出,所有摆设都有些沾尘了。
余皂秋忽而放开她的手,独自坐在榻边。
花咏夜跟过去,挨在他身畔坐下,她忍不住模模那些绣在枕套、被面上的花纹,那些图样寻常汉家姑娘该是绣不出来,多是苗疆一带常用的配色和花鸟图样。
她正在看他的秘密。或许,不能说是秘密,他只是没说,她也不曾去问,而此时摆在眼前的景物,是他的过去。
“你小时候就住这儿吗?”她故作轻快地问。他垂首静默的模样让她胸口有些痛。“余皂秋,跟我说话好吗?”
他没有很听话,仅点了点头回应,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
“娘……和我……我的小院……”
“你十岁时跟着你散人师尊走了,就没再回来?”她细细推敲,试探问。
“想到就回来。”略顿。“我来,没人知道。”
花咏夜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回来”指的是回到这间屋子,而非整个“泉石山庄”。“那些江湖包打听全都砸锅了。”竟说他是痴儿、是哑巴,还说他十岁时就没了,真该打!
她笑,见他有些迷惑,也不多作解释,抚着枕面的绣纹道:“余皂秋,这些好看的刺绣都是你阿娘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呀?”她诚心称赞,想像着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性情如此不寻常,与他相处,完全是在考验人的耐性,得存心跟他“杠上”,输光也痛快地跟他“赌上”、“耗上”,才会看到他有趣又生动的内在……所以说,他阿娘真好,是个很好、很好的娘呢!
余皂秋蓦地思及何事似的,侧过身,他伸长手臂打开桐木柜,从中取出一叠叠衣物。
“也是娘绣的。”他抖开小小件的男童衣衫,领口与袖口都绣有图样,十分精致,他表情虽没多大变化,但把小衣衫递到她眼下的举措很有献宝意味。
“噢,好可爱啊!”那些刺绣固然好,但他的小衣服更好啊!
从他手中抢过来,花咏夜抓着衣服前看后看,上看又下看,眼眸闪闪发亮,兴奋得小手颤抖。“余皂秋,你小时候的衣服耶!怎么这么小?怎么这么可爱?你怎么挤得进去?喔,天啊,真的好可爱、好可爱!余皂秋,这件送我啦!好吗?好吗?啊啊啊——那件我也要,还有这件跟那件!等一下!瘪子里还有什么?一定有小裤子对不对?我要看你的小裤子,拜托,让我看好不好?”等他回答太慢,干脆自个儿来。
她本想爬过他的身体去开桐木柜,腰却被他牢牢抱住,身子便横在他膝上了。
她近近看他,脸红,身体发热。
“夜儿……”
“嗯?”
“夜、夜儿……”
“嗯。”
静了静,男嗓低哑道:“夜儿……”
花咏夜仅是笑着,不应声了,她怀里还很宝贝地抱着一堆小衣服。
余皂秋其实不确定自己欲说什么,就是想唤她的小名,这样便好。
“夜儿……”他俯下脸,热息钻进她口鼻中,吻了她的唇。
花咏夜迷迷糊糊想,这样,他们算是和好了吧?尽避有些事仍旧没有答案,她没办法想那么多了,所以……顺其自然……
吻至动情忘我时,她攀附着他,突然间,她头还在发晕,神智犹然飘浮,整个人已被推进床榻内侧。
有人发现他们!
她拨开散发,扬睫一瞧,只见余皂秋挡在榻前,和那道窜进的身影连番交手。
斑手过招,短短一个呼息之间,便已攻守了七、八招,屋中气场陡绷!
“尊驾是谁?夜闯‘泉石山庄’所为何事?”
那人刚问出,似是一口气没提上,竟猛地剧咳,疾退三步,边咳边瞪住余皂秋。
余皂秋收住势子,垂下臂膀。
然后,他慢吞吞地往前一踏,站在屋内月光最为清亮的那小块地方,他的面庞浸婬在玉华皎色之中。
“余皂秋……”这一边,花咏夜急声唤着,稳住心神,七手八脚跃下床榻。
余皂秋?
余皂秋?
听到那声叫唤,那人神情忽转惊愕。
“皂……皂秋?你是皂秋?”
被唤出名字的余皂秋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花咏夜对他此刻的神态并不陌生。
罢识得他时,在旁偷偷觑着,总能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疏离、飘忽的神情。
无喜、无乐、无哀、无怒,无就是无,心绪被层层包裹,有耐性的人才能一块儿来“玩”。
眼前这位锦袍男子显然识得他,他却无表情,怎会如此?
然后,那人看清他,脸上的惊愕转为惊喜,微喘道——
“皂秋……真是你……你武功竟练得这么高,你、你……咳咳咳……呕——”
救命!有人吐血啦!
第7章(1)
那是一张和余皂秋极相似的脸,但眼尾与嘴角有着淡淡细纹,很淡,得仔细找才能瞧见。
可见,虽然身为武林盟主,日理万机,得管东、管西、管南北,盟主大人依旧保养得极好,和余皂秋相较,除了嘴上多出一道修剪得极整洁的小胡子外,他肤色较白,双颊有肉,下颚也丰腴些,然而,尽避父子俩五官相似,眉目间的神气又全然不同。
看来看去,还是余皂秋这种外表冷冷的、内在愣愣的,若被点燃就是野火燎原的古怪性情最合她意。
至于咱们生得一张桃花粉面的盟主大人,这一型绝对深受七十二姝喜爱,尤其是他呕了血,俊庞死白,此时再被余皂秋以真气助他行功,那张白惨惨的脸渐渐恢复红润,白里透红的模样,必然更受楼中众女们青睐啊!
花咏夜守在正行气助人疗伤的余皂秋身边。
静瞅着他们父子二人,肚里原本生出的疑惑少了些,却又增加更多新的。
在她看来,余皂秋是挺喜欢自个儿阿娘的。跟她在“富贵楼”混过的那些江湖包打听提过,说那位苗疆伊人香消玉殒十多年……那时的余皂秋年纪很小吧?可十多年过去,他还记得他阿娘,溜回“泉石山庄”第一个想瞧、想待的地方也是与娘亲关连甚深的所在。
连她都风闻了关于五毒教下战帖,以及余世麟内息受损之事,成天在江湖上走踏的他,不可能不晓得,然而,他对盟主爹亲大人的伤势好似毫不在意,那个爹之于他,就只是个该称作“爹”的人,如此而已。
两刻钟前,当余世麟与他过招,牵动真气以致呕血,她一度还以为他会持续静伫着,用深究眼神定定瞅着对方,他啊,每次遇上陌生或古怪事物,总要用那种眼神在旁观察许久,若引起兴趣了,就会一直看、一直看,眨也不眨,如他每回盯着大乌鸦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