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可奈何地看着臂弯里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叹道:“再过几年,等你长到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大爷我可不能再这么跟你混在一块儿了,到那时啊,你见着我,我两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你信不?呵呵呵,这才有当家的气势,我不发威谁发威?”
女圭女圭仍咂咂有声地吸吮他的手,胖颊靠向他颈窝,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这么好吃呀?”
“咯呵呵……”
“哟,还笑?大爷刚刚被姓周的那老家伙欺负,你可是看在眼里了,你还笑得出来?哼哼,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待此笔买卖搞定,过了眼前这关,大爷我真得好好招呼咱们这位周老板,到时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阵阵,频频耸肩,欲回报对方以消心头之恨的计谋,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小女圭女圭睁大圆眸,无辜又好奇地望着他。
“走吧,大爷我就发发善心,送你找娘去。”
模模孩子女敕颊,他重新抱稳怀中小身子,离开棚下,走往另一条石板道。
“兄弟,先说好,等会儿见到你胖娘亲,我脸色这么一沉,扮成冷面阎王,偷偷捏你小屁给信号,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个几声,能多凄厉就多凄厉,才能显出本大爷的冷酷无情,知道吗……”
男人低声打着商量,渐渐远去,好半晌过去,瑟缩在矮树丛里的人儿才陡地吐出口气,双肩一松,回过神来。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兴起莫名的胀痛感。
细细喘息着,她整个人热烘烘的。
一手压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调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会儿,如此不寻常,该是觑见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时间无以为据。
幸得,她和游家大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他是家大业大的富贵人家,她则是寻常小老百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底细如何,与她不相干的。
方才的一切,最好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人也没瞧见……对,什么也没撞见……全与她无由……
拍拍烫颊,她把脑子里那张朗笑面庞抹去,再次定神,记起落在树丛边外的那枚开心铜钱。
她赶忙伸长粉颈,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见、了!
方才明明还在,怎会不见?!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动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桠磨出红痕。
“禾良姑娘,原来你在这儿。你……没出什么事吧?”
声音从背后来,顾禾良轻捂痛处忙回身,见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没事,嗯……没仔细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事的。”
“没摔伤吧?赶紧坐下来,老婆子帮你瞧瞧。”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顾禾良摇头,忙挤出笑,随即转换话题。“何婆婆,您帮我保留的‘雪江米’,取来了吗?”
“取来了、取来了,全搁在后门那儿,咱给你留两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种,你和你爹要还吃得惯,老婆子再让人送来。”
“我取回去让我爹再试食,若他老人家也觉得好,咱们‘春粟米铺’可要向何婆婆下货单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进“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买卖,而是前些时候吃过何婆婆相赠的米粮,那稻种不同一般,一问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种的“雪江米”。
何婆婆与她顾家以往是住在同条街上的对门邻居,可说是瞧着她长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会馆后方建起不少小跨院,专供自家管理阶层的长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当工头的大儿子于是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会馆后院,原来的住处则租给人开面摊子,收些租金贴补家用。
何婆婆笑弯两眼,挥挥手。
“下啥货单?我顶多牵牵线,让‘春粟米铺’和我老家那些庄稼人接上头,那儿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顾家收购,省了中间一趟转手费,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顾禾良温顺颔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紧。
“哎呀!说到这儿,咱们手脚得快些,我让傻贵儿备了小推车候着呢,打算帮你把两袋米推回‘春粟米铺’,这事可不能教秀爷发觉。”
彼禾良闻言一怔,道:“咱们这么做,可没碍着他。”又不是从“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爷财路。
“好姑娘啊,咱们家秀爷还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八成连个边都沾不上,谁知他大爷会怎么想?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安良。”
何婆婆拉着她便走,往后门方向去,滔滔不绝又说:“我那媳妇儿不是给咱家添了个大小子吗?你今儿个还逗着他玩,给他舌忝白糖糕的。快满周岁的小女乃娃,近来刚在学步,好动得很,稍没留神,娃儿就不见了,都不知钻到哪儿玩,好几回都是让秀爷送回来……唉,你没瞧他大爷的脸色,比炸过臭豆腐的馊油还臭呢!”略顿。“不过还好,他臭脸归臭脸,倒没怎么把气出在娃儿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会的!”直到话冲出口,顾禾良才意会到自个儿急急地说了什么。
见何婆婆侧过老脸,古怪地瞧着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嗯……游家大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为当家主事,不会对一个小女圭女圭发脾气才是,何婆婆您放宽心。”
“唔……姑娘说这话,那也挺在理的。说实话,老婆子瞧游家这位大爷,越瞧越觉诡怪。说他好嘛,他对那些和‘太川行’为敌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说他不仁义嘛,他又肯照顾底下人,不论出身高低,谁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谁,每年三节赏银加分红,犒赏手下不手软……”
何婆婆喃喃地说上好些话,究竟说些什么,顾禾良没再仔细听了,脑中竟又浮现男人那张朗笑脸庞……还有他一口塞进两块白糖糕、双颊鼓胀的滑稽样……还有被娃儿的大哭吓得手足无措的糗样……还有他跟娃儿打商量时的醇美语调……还有……还有……
她骤然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压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脑海里怎么尽留他的影?
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他很可爱,那些在私下才会偷偷展现的表情,很可人意儿,像个淘气的大孩子似的……
敝人。
敝得让她心发软,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么好笑事儿吗?”
啊!她真笑出声了!“没、没事的。”连连摇头。
方寸间兴起不寻常的波动,她双颊莫名臊红,又怕被瞧出脸红,秀颈便一直轻垂,由着何婆婆继续叽哩咕噜说不停。
直到她告别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铺,然后送了帮她运米回来的傻贵儿一篮子白糖糕当谢礼后,她才懊恼地想起,自个儿那枚开心铜钱还没找着。
第2章
年关将近,江北已下过几场瑞雪。
愈接近年节,雪势倒弱了些,仅在天亮前与日落后降雪,白昼时,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像春天随风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于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