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要,二十两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价钱又要往下压。
“周老板也怪,一百两不要,二十两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听到周老板发出一阵干笑,嚅着声,却没能再说什么。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脸红。
要换作她,被一个后辈如此嘲讽,肯定挖个洞把自个儿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须,银两没搞到多少,却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这般难看。
缓缓吐出气息,心脏仍跳得厉害,她缩回有些发酸的颈子,不一会儿再从叶缝间瞧去时,周老板已离开,丝瓜棚下仅剩那抹坐姿闲适的修长身影。
……现下又该如何?
缩在原处,静候他游大爷离开?抑或自个儿先悄悄退离?
再有,她的开心铜钱究竟掉在哪儿了……啊!在那里!
矮树丛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铜钱躺在青石板上,映着薄凉秋光。
惊喜上心头,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轻微窸窣声引来男人的注意,瞬间,她如被点学穴般定住不动,内心暗暗叫糟。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没一个可行,尤其觑到男人已起身离开瓜棚,那身锦衣正徐缓朝她藏身之处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锦衣上的纵横线丝便愈清楚……她头一遭体会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彷佛呼息吐纳再重一些,乱颤的心肝就要呕将出来。
与其被难看地揪出,还不如自己爽快招认!
眸子紧闭了闭,她牙一咬,鼓起勇气,青布裙里的双腿正要施力爬起——
“又是你这小家伙。”
……谁?!
她浑身僵硬,双眸倏地睁开。
从叶与枝桠间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离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
她看清那张传闻中的俊美长相!
此时,他麦芽色的脸庞侧对着她,挺直的鼻梁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实,鼻头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张桃红薄唇,唇山明显,人中深长,一见便觉是好辩争强的性情。
他毛发颇丰,颊边的鬓发仔细修剪过,眉生得真好看,细细弯弯,黑墨墨的,像工笔画里常见的细柳美人眉。眼窝有些深,淡敛的睫毛既长又翘,她能想象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样,定是剔透晶莹,欲坠不坠,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凶恶,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齿陷进柔软下唇,硬生生咬住几要逸出唇的轻呼。
她见他长臂探进矮树丛里,窸窸窣窣一阵,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车。
这玩意儿外表简陋,就两片木板合在一块儿,底下装有四个木轮子,是给小女圭女圭推着走、用来学步的,也能让女圭女圭坐在上头玩,而此时他拉出的木板车上,就坐着一个肥敦敦的小女圭女圭。
他像拎只小猫般将女圭女圭拎起,脸对住脸,眼对住眼。
有什么钻进她心窝,刺麻骚动,她觑见他抬睫,发现他的眼与她所以为的美人凤目大大不同,却是眼头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后给爹爹当茶果、当下酒菜的杏仁核儿。
那双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细细眯起,湛着薄扁,紧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着紧张了。
今天她亲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会馆,方才还跟小女圭女圭玩了大半时辰,直到小娃儿玩累、呵着欠,她亲眼见娃儿的娘把孩子放进摇篮里的,怎么会自个儿溜到这儿?
游家大爷再恶、再冷酷,也不会对个无齿小娃动粗吧?
噗、噗噗噗、噗噗——满天“飞雨”!
“你喷我口水——”
啪!
他话音未完,在他手里学毛毛虫蠕动的娃儿突然小掌呼过来,赏他颊面一记。
那记掌掴自然痛不到哪儿去,却使她五脏六腑俱颤,吓得一张脸血色尽失。
她看游大爷眉山拢高,抿着薄唇,脸现恶气,一把抓住娃儿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劲,能眨眼间折断女圭女圭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却被男人乍现的笑脸吓住。
他笑得桃红唇瓣咧得好宽,两排白牙尽现,杏眼弯成小桥,柳眉快活飞扬。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笑,峻颊捺出深涡,嘴角竟闪出可人意儿的小梨涡,长睫勾着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几分孩子气,五官无一不美……无一不俊……
她脸蛋发烫,额头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稳。
她想起城里姑娘家提及他时那难掩欢喜的思春样儿,她怎么也中招了?
游家大爷不是冷酷、无情又严峻吗?怎有本事笑得这般耀眼灿烂?
屏息,她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伸出长长粉舌,跟着……然后……舌忝麦芽糖似地舌忝起小娃儿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举措,她也不会太震惊了。
女圭女圭的掌心肥女敕柔软,白女敕短指可爱无比,他舌忝得津津有味,舌忝到最后真不过瘾似的,竟大嘴一张,把小手整个儿含进嘴里,然后再“啵”一声拔出来。
“唔,你刚才抓什么好东西吃了?手里有一层糖粉呢,真甜。”舌忝舌忝舌忝。
“咕泥咕噜……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噜噜咕叽……”女圭女圭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转,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颗刚冒出不久的小门牙。
“不是吧——”男人冲着娃儿哀喊。“混帐!怎么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会帮俺大爷留一些下来……咦?哟,嘿嘿,嘿嘿嘿,你这好家伙,真留了好东西哩!”他垂目,瞥见小木板车前头系着一只竹篮,篮里搁着两块洒满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车前放甜糕,与吊根红萝卜在马儿面前般,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该是娃儿的娘要让小女圭女圭努力学步,才在木板车前挂着引诱物。
见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脸整个大亮,咧开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无人,右瞄,无人,前后左右都无人,哈哈哈,好时机……他大掌一抓一放,两块甜糕立即没入薄唇里。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间美味啊……”塞得双颊鼓起,他有些口齿不清,超乎预期的软甜在舌上漫开,感动得眼角泛光。
万般不舍地咽下两块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来的白糖糕?该不会是你那个胖娘做的吧?还是你家嬷嬷?兄弟,是说要偷渡就一口气渡多些,两块塞不了牙缝啊!”
“咕噜呼噜……唔……呜……呜……呜哇啊啊——”小娃儿像是发现篮子里的香香甜糕不见了,圆眼转出水光,转啊转的,好生可怜,他胖颊胀得通红,小身子不断扭动,嘴一瘪,下一刻竟放声大哭。
男人大受惊吓,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无头苍蝇般在原地踱步,想捂住娃儿的嘴,又不敢掩实,急得俊脸发青。
“有了有了,有东西给你,别哭啊!”
他冲回丝瓜棚下,抓了把周老板相赠的江南小奇石,讨好地全兜进女圭女圭的红肚兜里。“瞧,挺美的不是?你将就将就,别跟大爷我拿乔——哇啊啊!找死啊?浑小子,不能吃,这不是甜糕啊!”
他锦袖大挥,迅捷地把软呼呼的小身子挟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另一手赶忙往娃儿的小口里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费了番劲儿终于挖出一颗小石,沾了满手口水。
他手刚离开娃儿小口,娃儿皱起胖脸又要哭了,灵机一动,他干脆送上自个儿的指,小娃儿蠕着嘴含着、吸着,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