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恶心欲呕的感觉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喘息不已,喉头发痛,一条沾湿的绸巾在这时候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她吐得两眼闪泪花,眨掉水雾,发现男人离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拢着许多无以名状之物,刚棱有型的面庞没有她曾经见过的憨朴,他的颊不会再因大笑而捺出两道深长酒涡,好看的唇瓣仍旧好看,只是嘴角刚硬,下颚亦显硬气。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气,她笑笑地接过他手中绸巾,拿那条以河水濡湿的巾子拭嘴净颊。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点,该是他尝试清洗,但没能把血渍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颈后的伤好些了吗?”她忽尔问,用湿绸巾轻压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及她会提起这事。
“小伤,不碍事。”他语气平板。
她颔头,依然笑笑的,淡夹着嘲弄。“那当真万幸。说到底,大爷您受伤是为了救我,让您流血见红,奴家可过意不去了。”
紧盯着她过于平淡的神态,和一脸虚弱模样,他目底凝聚着自己亦未察觉的怒气,五官微微绷紧。
“妳喝太多酒。”她呕吐得太厉害,见她跪趴在地,发颤的背脊和肩膀让她瞧起来如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猫。这女人在作践自己。
朱拂晓挑眉,竟笑了。“大爷,奴家可是青楼里的姑娘,爷儿们赏脸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听得出她现下说的这些自贬话语,隐约带着敌意,全冲着他来。
下颚再次硬绷,他抿唇不语,朱拂晓被那双深沈眼盯得颈背泛麻,方寸骤震。
暗骂自个儿不争气,她撇开脸,勉强自己撑住身子站起。
双腿虚软颤着,她很庆幸它们藏在罗裙里。咬着牙,她在他极具威迫的注视下徐慢走向河边。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声中听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游的白雪驹好幸运,此时正埋首在丛丛翠甜的青草间大快朵颐,而流萤在她蹲踞在河边时,悄悄地、不怕生地飞近,在她发上、肩头和迤逦于地的裙襬间飘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后,站在离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几口,跟着将绸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拧吧,再次拿来擦脸拭颚,水沁凉,夜风吹过,终让她双颊渐现红凝。
沈静持续好片刻。
“你不是‘长药庄’的马夫。”背对住他,朱拂晓幽幽打破静谧。
“我没说我是。”
她轻笑了声,点点头。“是啊,阁下仅是顺着我的猜测扮演下去。谁道扛着草料出现在马厩的便是马夫了?世间可没这个理。”柔荑又一次拨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凉沁肤,希望能灭她肤底下那股灼热。
她接着说:“今晚‘长药庄’夜宴,按理,我们这种被召来作陪、以艺娱乐爷儿们的角色,在宴席开始前,都该先拜会过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庄内的老管事说了,主人家忙,无暇接见,岂知竟忙得连今晚也没能现身……他现不现身、捧不捧场,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费周章地把我弄来这儿,却没能听我弹唱一曲……”
略顿,她侧过螓首,轻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着挑衅,她语调低柔。“唔……倘若我说大爷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庄主人,大爷愿不愿意再顺着奴家这个猜测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动如山地静伫,双目烁辉,那眼神正似她那晚与他交会的第一眼。
夜中对峙,朱拂晓固执地不愿调开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静静蹲踞,他伫足而立。
她在他走来时想过要起身,但仍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须把脸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张宽且坚毅的嘴掀启,徐缓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长药庄’的主人之一。”
第三章人似流萤,风迷漫草间
她说错了,亦无须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听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弹唱。
他虽未现身,却在她上堂献艺一开始就一直留意着,隐在暗处紧盯她不放。
这绝非好事。
她让他移不开目光,心魂骚乱。这绝非好事。
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里直钻。在大师妹香消玉殒后,他没再兴起这种感觉,彷佛从前那个被师父、师娘和师妹昵称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马厩初会她,那晚月光皎洁,她在清辉里孩子气地晃圈圈,与自个儿影子玩乐似的,浅紫衫裙轻荡,泛光青丝飞扬,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软馨香,觑见她怡然带笑的面庞。
不驯的眉眸,翘着鼻头的淘气样,有一瞬,他呼息似是灭了,神也灭,魂也灭,他定在当场无法挪动,两眼发烫发直,以为师妹的芳魂终于在这一夜里来寻他,像以往那样冲着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惊觉他的存在后,女儿家的神态一变,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驯神气却是依旧,连扬睫、翘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与大师妹真像。
当她以为他是药庄的马夫,他脑中仅斟酌一瞬,便依着她的话作答。
那一晚发生的事全出乎他预料,尤其是她的吻,来得那么突然,他惊异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试着,然后变得深入,很珍惜地吻着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头憨脑的一个粗犷汉子究竟哪里值得她青睐?
阿奇,我喜欢这么亲着你,呵……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她坏笑,吐气如兰,温柔情怀藏在戏谑话语里。
她不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妹,当时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夫,她的吻给得太轻易、太真诚,他却不认为她对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晓冷媚高傲的声名,不会传得寻芳客们人人尽知。
有些曾上“绮罗园”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骂得难听,说她既当了婊子,难不成还想立贞节牌坊?不与男人温存缠绵,算什么花中状元?
她并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愿,只是,他不得不自问,这个“阿奇”到底有什么好?
此际,瞥见那张仰望他的玉颜,对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内心。
鄂奇峰双臂环胸,嘴角微勾。
“‘长药庄’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师弟和小师妹。”
朱拂晓定定与他相视,好一会儿眸波才动。
她徐徐立起,手中犹抓着绸巾,脸容已撇向河面。“‘药王庙’大典,‘长药庄’一年一度大宴,你们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吗?”话中细微尖锐。
“三师弟和小师妹待在北方,那里有座牧场,以养马为主,牧场里也养鹿、养蔘,‘长药庄’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场暴应。他们忙,没能来。”
“而你来了,却觉耍着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吗?”她真恨他一副若无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确实有意让她误解,但为何一开始不愿表明身分,他难以对她解释,这其中尚有他也难捉模之物,有些意绪牵扯太深,直捣内心,那一块封闭多年的地方,他还不想让谁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