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咳了咳,他深呼息,忽而道:“那年遇你……是我离家后的第三个年头,带着一把老月琴,拎着破旧包袱,走南闯北,四处游历……”
喑哑话音一出,伏在他胸前的人儿似乎大为惊愕,忙把半掩在毯子里的小脸高高仰起。
他觑见她瞠亮的清眸,连朱润唇瓣都不自觉张作一个小圆,心里不禁好笑。
“真如你说的,身边若无盘缠,我就溜进客栈、饭馆,或直接蹲在街角,边弹琴唱词,叙述一个又一个悲惨的故事,赚几个施舍钱。曾经有个失明的老乞儿听过我的琴后,便执意收我作徒弟,把一身琴艺全教给我,靠着这技能,也让我流浪三个年头,没饿死。”
石云秋越听越傻,怔望着他好半晌,全然无法想像他“流浪”的模样。
“你……你为什么好好的玉家不待,四处跑?你这么做,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唇微勾。“因澄佛那身不寻常的能力,让他不方便出面管理族中之务,所以我虽非嫡系子弟,但很早就被选出、准备未来要接管玉家。澄佛比我可怜,自小,他便无法控制异能,闹得整个玉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直到稍长后,他开始学呼息吐纳的气法,才渐渐引异能为己用。”
“但你藏得很好,掩过众人耳目,你的能力与玉澄佛不同。”石云秋低道,脸容前所未有的认真。
“族中人不知情,所以他们选了我。”他苦笑了笑。“为接掌玉家,我从小学的东西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想玩没得玩,想退缩不能退缩。十五岁那年,我蛮性一使,拎着老月琴要去流浪天涯,整整在外头晃了三年。”
“啊?!”妙目又瞪圆了。
“很怪吗?”
石云秋低唔了声。“……没想到你会如此冲动。”
“不是冲动,我想很久了。想早早去看山看水,就怕自己命太短,终究看不到梦中的天地。”
他嗓音徐柔,但不知为何,她却浑身一颤。
“你是……什么意思?”
沉静的气味在小帐里流转,仅两人浅浅的呼息声相交。
玉铎元忍不住拨弄她颊畔的发丝,在指间慢条斯理地缠绕,淡淡道:“我爹三十岁不到就过世了,暴毙而亡,找不出原因,他同样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小时听爹提过,祖父一样拥有异能,亦是仅活到二十多岁……我们这一支旁系子孙,尤其是男丁,命长的不多。”略顿。“我想……是因为召出那身薄扁,使用它会对自身造成耗损,使用得越多,耗损便越快吧。除了这个可能,我想不出暴毙的理由。”
脑顶硬生生挨了一记似的,石云秋耳中鸣鸣,脑子里思绪万千。
她还以为,他隐瞒一身能耐,只为免除众人争夺的麻烦。
唇几回掀合,她试过再试过,费尽气力才涩涩挤出话——
“可是你、你已经活过三十了呀!你们玉家也真怪,要是你命不长,干嘛选你当什么‘玉家元主’?你少骗人了!”
他静望她,轻捏她玉润的下巴,神情宁和。
“我这一辈的玉家子弟共一十五人,挑出其中八人栽培。我的能力并非最强,但年岁确实最长,即便我不在了,‘玉家元主’永远都在。”
石云秋咬唇,眸底兴起前所未有的执拗,一会儿才勉强出声。
“总之你活过三十了,还有下一个三十,下下一个三十,你这一支旁系命长的不多,你、你偏偏就是命长的那一个!我……我……”喉头突然一梗,噎噎的,害她没法把话嚷完,真气。
玉铎元被她胀红的脸蛋吓了一跳。
石云秋不只红了脸,连眼眶都红了。
她硬要撇开头,男人的长指蓦地扣紧她下颚,不教她闪避。
火大了!
这算什么?!
“王八蛋!我做牛做马、好不容易才得到你这块上等肉,都还没啃个尽兴、玩个痛快,你敢给我死,还有没有江湖道义?!”一股气冲出胸房、冲开喉咙,她喊着,没察觉那股气冲出两眸,竟化作珠泪。
她更怒,捶他胸膛一拳。
“你敢死,我就去刨你玉家坟头,把你祖宗十八代的尸骨全给挖出来鞭尸!玉铎元,我说到做到!再有,咱两帮人马合作的事立即告吹,你玉家永远也别想走通西南域外,别想!”
玉铎元左胸剧撼,不是因她要胁的言语,而是她止也难止的泪串。
她在哭……
泪如泉涌。
“石云秋……”低唤,他不禁翻身再次压住她,双臂压住她耳畔的乌丝,在幽暗中一瞬也不瞬地凝注那双倔强的湿眸。
“王八蛋——”她还要骂。
他叹气,竟是笑了,俊瞳足能勾人魂,热唇煨在她嘴边低问:“即便如此,你还要跟我这个王八蛋‘走婚’、怀我的孩子吗?”
“是我的孩子……”声嗓有些破碎,她张嘴咬人,柔身却已挺向他。
他喉中滚出野兽般的粗喘,胀热,一下子便寻到那处,沾染湿润,跌进蜜暖暖的所在,充实了她。
“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他把话密密吐进她的檀口里。
“玉铎元……”
于是,落在湖原的这个小小洼地,春提前来访了,羊皮小帐里人影缠绵,风去了很远的地方,把雪也吹远了……
第八章一日心期千劫在
解决“星宿海”这边的事后,走域外之举确实较无后顾之忧,玉铎元随着石云秋返回“霸寨”。
“霸寨”沿山壁斜坡而建,处地势之利,易守难攻。里边的生活其实与寻常庄寨无异,男主外、女主内,大小汉子们打着“霸寨马帮”的旗号为人走货,男人在外挣钱,女人就守着寨子,染布、织布、采茶、照顾老人、带带孩子,生活平淡朴实,与世无争。
回到寨里,骡马都养壮了,大小汉子们早作好出走域外的准备,好些个还兴奋得连着几晚不能睡。
再等了五日,玉家的人手终于由那几位“霸寨马帮”的人领着赶来,双方人马会合重整,两日后,一百二十匹的骡与马正式出发走西南域外。
这条路艰险困难,非能想像,大伙儿早心知肚明。
但只要走穿它,那些险恶山水的另一端,有无数好东西在那儿等着。
玉家主要是寻觅新矿源,玉也好、奇石亦可,未雕琢的浑玉与已雕刻的成品都在猎取范围内;而“霸寨马帮”要的就简单了,只要中原汉土没有的稀奇玩意儿,全在采买的货单里。
以往不是没有商队试图走穿西南域外,但遇上的天灾人祸多到数不尽,山洪、雪崩、土匪杀人越货等等,再加上赶马人没照料好骡马,常是走不过半途,人与骡马便要折损大半。
玉铎元一直按捺不动,如今找到“霸寨马帮”领路相助,对此次冒险才有了八成以上的把握。
他们在飘小雪的时日启程,选了一头有路途经验的健壮母骡当头骡,驮着中原的茶叶、布疋、烟草等等货,踏向未知的旅途。
穿山、涉水,行走于谷地和砾漠、山棱与高原,行行复行行。
隆冬飘雪之际,长长队伍在鹅毛飞雪中咬牙前进,曾经有几回,即便如莫老爹这种老手都要踌躇不前、束手无策,常是石云秋冲作第一。
她总如此,浑身是劲儿,骑着她那匹枣红大马当前锋。
玉铎元多少明白了,终于弄懂马帮的汉子们为何甘心情愿称她一声“头儿”。
她有苦先尝、有难先当,说要走域外,一旦决定便不退缩,管前头横着什么困难,咬牙尽避行去便是,踌躇无益。
她胆子够大,行径够狠,尤其是对自己发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