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颊轻融,眸底浮荡着不及掩去的慌乱,唇角却抿着不驯的倔色。
直觉这姑娘性情极淡,人的七情六欲彷佛被她那张白得近乎澄透的小脸给净空了,如今教他逼出两抹粉绯,心中竟升起莫名的得意。
见她不语,他继而又道——
“你晓得天候变化,看得出其中徵兆,明明是汉家姑娘,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倭语——”略顿,他目光精锐,“除此之外,你还知道这船属谁,寻常的姑娘可说不出鹿岛家的名号。”
唇瓣被他吮得发麻,热度久久不散,霍玄女内心早已波涛万顷,双眸瞬也未瞬,鼻翼微掀,她握紧拳费力自持着。
“你到底是谁?”低沉的语气有着莫名的热烈,或者,连男人自己也未曾察觉。
只是,他的问题来不及得到解答。
此一时际,一声轰然巨响,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好不容易爬起的小泵娘们还没站稳,身子一歪,又一个扯着一个跌成一团,尖叫声此起彼落,而甲板上随即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激烈的叫喊。
是自家船只追赶上来了吗?霍玄女脑中刚晃过这念头,又觉不对,目前连环岛的船只尚未设置炮座,按造船师傅的说法,最快也得过了中秋,改良过后的新款战船才能完工。
若非自家人,会是何方人马?
情势容不得她多想,因另一颗炮弹在海面上炸开,虽未直接击中船身,但距离已十分贴近,激起的波浪让她往前栽,伴随着不由自主的惊呼,整个人扑进男人怀里。
他下盘极稳,健臂一环,将她牢牢抱住,故意叹道——
“既香又软,姑娘家就是不同。”
这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捉弄人?!
霍玄女秀耳泛烫,扬眸瞪人,正欲挣月兑这教她心促脸热的怀抱,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木牢上方,探下头张望着。
“棠少!”那人兴奋地喊了声,随即俐落跃下,右掌还擎着刀,是名年约十七、八岁的精瘦少年。
“棠少,你瞧见没?!严先生这会儿造出的新玩意儿还真神,不仅炮座变轻,炮弹威力也变强了,还把射程拉长到了二十里远,呵呵呵,咱们恰巧拿鹿岛家的贼船试新炮,尚未驶近,咱们就炸得这批矮骡子哀哀叫——”精瘦少年话匣子陡启,噼哩啪啦地说了一串,突然间顿住,一脸的迷惑——
“唔……棠少,你窝在这儿干啥?”
怀里抱着美人,地上还堆着一“叠”小泵娘……这这这——原来卧底也能干得这般风流啊?
此时,甲板上传来的刀剑相交之声越益清晰,凤善棠眉目一扬,终于松开臂膀,待确定怀中的姑娘已站稳身子,才从她纤细腰间撤了手。
她玄玉般的晶眸直勾勾瞪着他,凤善棠双臂擦腰,一样直勾勾地注视回去。
“棠、棠少……”外头都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了,这两人打算对望到天荒地老吗?怪啦!
少年正自不解,凤善棠终是启唇,说话时,目光仍旧专注在姑娘清颜上——
“舵子,这些大小泵娘交给你了。”
“啥儿?!”少年一副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的模样。
“先带她们回『海苍号』,这艘船开始进水,撑不了多久。”
“耶?!”舵子不禁拉高嗓子。
凤善棠说得沉静,经他一提,霍玄女这才发觉船板和船板之间,原本造得坚固平滑的地方,已因炮击和剧烈震荡出现了裂缝,海水无孔不入,按现下状态,绝对撑不过一炷香时间,船非沉不可。
宁定心绪,她眸光一调,重新回到他脸上,对他真正的底细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
情势陡变,让一切成谜。
这是首回,她对一个人产生兴趣,而且,还是个男人,纵然前一刻尚恼得想咬下他一块肉、踹他几脚、赏他几掌……想起那个吻,她双颊泛热,连忙强迫自己回神。
凤善棠迎向她的注视,似笑非笑,却道:“当然,在船沉之前,还是有充裕时间让众位姑娘喝水解渴。”
他单掌轻击,打在他之前扛下的那只木桶盖上,圆桶里装的正是清水,足够让姑娘们饮个痛快淋漓。
二吹雪凌冥身莹莹
火红夕日半人海面,天际迤逦出奇诡霞色。
波动不已的浪端被奇霞映作青红,随着炮火轰击的劲道一波波击打船身,浪如烈火,彷佛正激烈地烹煮着锅中物。
此时此刻,霍玄女正与几天前被东瀛海寇一起掳来的小泵娘们,坐在一艘平底的加板连舫上,在水势波涌中,往前方海上一艘墨色大船行近。
加板连舫是船家常用来载运货物的工具,是在两只小舟间加钉一条条坚固的长板,长板上平坦的空间则便于堆置货物,能增加运货量。
适才,在那高大男人丢下命令后,那个名叫舵子的少年也不知打哪里拖来这艘连舫,还带来另一名年岁相近的黝黑少年帮忙。
两个少年赶鸭子似的将众家姑娘带出木牢,不上甲板,直接撬开船身的木板块,将大小泵娘们一个个往连舫上送。
“阿瓦,这些全是棠少的宝贝,顾着点儿,别落了水了。”连舫尾端,舵子用力摇着大橹,对着立在前头、擎刀戒备的黝黑少年提点。
闻言,黝黑少年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相互挨在一块儿的小泵娘们。
小泵娘们低垂着头,像极一群挤在一起发颤的黄毛小鸡,抖得细毛都快掉光了,除了那位缠着头巾、一身淡青衫裙的古怪姑娘之外。
她沉静地坐在摇晃不已的连舫上,风吹着她单薄身子,撩动衫袖,一张脸近乎透明,让人徒生错觉,似乎下一瞬间,她就要教这劲风刮走,或跌进海里,或随风而去。
“你坐进来。”阿瓦没察觉脸上双眉已皱,沉声又道:“浪大。”
霍玄女抬头瞅向他,瞧得对方不太自在地撇开脸,她才微乎其微地牵唇——
“谢谢。”
她按着黝黑少年的指示移动,未多反抗,心中正为着眼下陡转的事态感到疑惑不解。
原是期望义爹或义弟霍连环的船只,能在遇上海上风暴前及时赶到,怎料,救援确实来了,却是另一批人马。
那艘墨色大船未插船旗,张扬的巨大布帆上亦无任何图帜,光是单面船身就设置了五座发炮台,攻击力极强,除前、主、后三帆外,船首与船尾还有两面控制稳定度和方向的斜帆,形成五桅大船,能藉强风迅速移动。
而此时,那艘大船上能清楚瞧见人影奔驰,在一轮猛烈的炮攻后,他们向鹿岛家的倭船迅速靠近,准备登船支援首攻的同伙。
新颖的造船,精良的配置,再加上前攻后援的有力调度……在北洋海上,原来也有能与南洋连环岛相抗衡的势力?
霍玄女脑海中蓦地浮现那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是冷淡、嘲弄、轻挑,却也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谁?
这几个女孩儿与她,莫不是刚出了虎口,又入了狼嘴?
一向沉宁的左胸如海面波涌,她想起他强索的吻,澄颊蓦然诡热,尚未理出个所以然来,身后传来隆隆震响,连舫上的众人随即回望——
就见鹿岛家的三桅帆船已然失去平衡,船首正缓缓倾进海里,船身越来越歪斜,桅杆和几处地方也已窜起火苗,部分的人落船,跌进海里载浮载沉,而甲板上仍有不少打斗身影,火光将霞云下的波浪染得更为诡谲。
眯起双眸,她下意识想去分辨那男子的身形,立在船首的黝黑少年突然扬声叫喊——
“舵子,小心大桅!”
闻声,舫上众人将注意力调了过来,原就吓得瑟缩的小泵娘们干脆放声尖叫,因倭船上的主桅在此时从底部断裂,上头的四角布帆已然着了火,而粗长木杆倒下的方位极有可能波及到这方的连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