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永澜目瞳略沉,尝试与她说理--
“妳不该将马骑进龙亭园,想跑马,大可往郊外来,这西北湖畔清静宽阔,确实是个放纵奔驰的佳处,反观龙亭园里,游人甚多,孩童嬉戏玩耍,马匹发起狂来,妳根本制不住,反要伤及百姓。姚姑娘,妳扪心自问,如此行径是对?是错?”
娇容一凛,对于今儿个的意外,姚娇娇心里其实有些儿过意不去。
那匹大红马是姚来发所赠,特地托人从西域一带寻来的珍贵品种,是她十八岁生辰的贺礼,她心里欢喜,多少想要炫耀,才会策马上了开封的十字大街,又知龙亭园里游人聚集,遂驱马而入。只是,大红马会突然使性子,难以驾驭,倒教她始料末及。
虽是如此,她却由不得人说,更何况是眼前这位自以为了不起的永澜师傅。
她香腮鼓胀,呼吸急促了起来。“怎么?你真以为自己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吗?想说道理,对旁人说去,我半句也听不懂!”
怒火轻易便点燃了,面对这男子,姚娇娇也谈不上为什么,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同他说上一句。
或者,她就是看不惯那张刀痕交错的丑脸,这样狰狞,这样可怖,活生生的夜叉,开封城百姓的眼全瞎了吗?对他评价为何会那般高?
方才在龙亭园中,众人在言语上维护他,却对住她炮火猛攻,她……她说他是丑八怪,有错吗?这是实话呀,那些人为何反过来讥讽自己?
对珊瑚儿闯下的祸,她心里亦觉歉疚,她想道歉的,真的,是真的,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他们为什么不来亲近她?偏偏去喜欢一个丑八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忽地,听见男子低叹--
“妳其实心地良善,也是个好姑娘。”
啥儿?!
姚娇娇眼眸圆瞪,唇瓣忘了合起,全然不可置信。
“你这人……你、你你什么意思?”
年永澜同样被自己月兑口而出的话怔住了,这话自然而然便浮现,纯粹是心中直觉。
话既已出,他唇角微牵,炯然有神地凝着她,又道:“当时千钧一发,妳叫嚷着,还奋不顾身扑去抱走那孩子,也不怕马蹄踩践……那位大娘该谢的是妳。”
四边静谧,两人对视着,一时间,姚娇娇两颊融融,似乎拙于反应。
好半晌,她红唇一噘,带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她谢谁由着她去,我才……我、我才不希罕。”
年永澜微微一笑。“我知道妳不希罕。救人是瞬息决意,是侠义之举,受恩者有无感念之情倒不那么重要了。”
“我……你、你你……”又没法子对应了。姚娇娇从未遇过像他这样的人,好似不懂得生气。若有谁搧了自己巴掌,以她的性子,非扑上去撕烂对方的嘴才罢休,可这丑颜男子为何依旧心平气和?
他的皮相实在惨不忍睹,可眼瞳像两潭深井,黑幽幽的,浮掠着精采光芒,那其中好似藏着什么……
“是你把珊瑚儿制住,控制了方向,你、你不用假好心,说是我的功劳。”干嘛脸红?她暗暗掐着大腿。
那匹红马在湖畔寻觅着,想在遍地干黄小草中找到藏冬的女敕芽解馋,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大马头陡地抬起,两只耳朵机灵一竖,温驯时候,牠其实挺可爱的。
见没人瞧牠,牠鼻孔粗嗄地喷气,甩甩漂亮的流须尾,继续觅食去了。
“在下并无他意。”年永澜飞眉微蹙,忧郁地略沉几分,不愿多辩。
姚娇娇哼了一声,抿抿唇,故意扬高声量,道:“你把我挟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啥儿?!你们年家名气大,咱们姚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爹爹钱财使不尽,人脉更是通广,真把咱们惹火了,大伙儿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年永澜神态依旧,并无惧于她的挑衅,气息深长吞吐后,终于启口--
“在下是想为居住在城西、城南的六十几户人家,求姑娘一事。”
嗄?!
求、求求她?!好个大转折。
他……开口求她?有无错听?!
水亮明眸眨了眨,无辜的模样乍现,却一闪即逝。她呼吸略促,粗鲁地丢出一句:“干嘛求我?!那些人我又不识得,干我啥儿事?!”
年永澜随即又说:“那些人全是佃农,在城西护城河外租下了土地,春耕秋收,辛勤折腾,求的也仅是全家三餐温饱,可三年前黄河发大水,淹没了农地,一夕间冲毁土地上待收成的作物,他们全年的辛苦眨眼间就怎么付诸东流--”
她红唇蠕动:“那……那又如何?”
微乎其微地叹息,年永澜又道--
“妳难道不知吗?城西护城河外的土地十之八九属于妳爹亲所有,那六十几户人家替贵府操持,三年前那场水灾让他们生活顿入困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黄河水带来肥沃的上壤,使得这两年的收成丰美可观,但东贴西补的,也已所剩不多了。姚姑娘……”他轻缓一唤,眉心淡淡成峦,双目十分神俊,教姚娇娇心头莫名一促,有些倔强又有些疑惑地瞪着他。
“做什么?!”
“那些人咬着牙,好不容易才撑过苦日子,可否请姑娘替那六十几户人家在姚爷面前美言几句,请他在租金方面高拾贵手,别为难那些百姓?”曾有听闻,姚来发将独生闺女儿疼若掌上明珠,已到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地步,或者,这姑娘真能帮上这个忙,让那六十多户人家有些喘息余地。
不知觉间,他神情流露出期盼。
而她,就想瞧他希望落空的模样,这般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仅图心中痛快。
念头闪过,她精巧的下颚傲然扬起,丰唇噙着骄傲的笑意。
“我为什么要帮你?”
年永澜随即澄清:“姚姑娘误会了,不是帮我,受惠的是那些人家--”
“都一样。”她打断他的话,“反正你们都是同伙的。”
这话真不知打哪儿说起了?
年永澜怔了怔,知道自己并无永昌族兄那般能言善道,舌灿莲花,随便几句话就能扭转劣势;也无永睿族弟的博学多闻,开口闭口便可引经据典,轻松说服他人;再者,他更端不出当家的永劲族兄那股狠厉劲儿,毋需言语,光气势就能教对手胆战心惊、怯懦退缩。
他就事论事,单纯地以为她会接受,却忘了算计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中娇蛮的、好强的、任性的种种因子。
他呀,毕竟温厚过头了。
姚娇娇等着他再出言相求,听他吐出卑下字句,心里一股气闷便能宣泄,没想到他却兀自沉默了,抿着唇不语,而眉间的忧郁似乎深了些。
她的耐性比一只蚂蚁还小,不禁开口:“你这是求人时该有的模样吗?!你、你夺了我的乌丝软鞭,对我失礼,让我出大糗,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了事吗?!”她想打掉男人脸上的沉静自持,他心越定,她越看不惯--
“不过,话说回来,我姚娇娇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要对方放低姿态,说些好听的,本姑娘心情一好,说不准什么恩怨都忘了。”
说穿了,就是要他开口求她。
年永澜深深地瞅着她,看不出思绪。
半晌,他峻瘦双颊微微一捺,忽地低吐一句--
“或者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那目光教她胸口一窒,她不愿示弱,仍仰高着小脸。
“嗯……”他略略颔首,却是说:“我以为妳热肠热血,犹知分寸,虽生在富裕之家,娇蛮难免,多少有着恻隐之心,懂得去在乎一些人、一些事……”眉峰皱折,那丑颜罩上一抹怪异神色,彷佛觉得可笑而荒谬,“我想,是我错了。”错在太一厢情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