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美妇挑了挑细眉,炮轰不止:“赖皮?我还赖账、赖床兼癞痢头咧!就因为切磋,若临场应敌,招弟那一剑刺实了,我瞧你身上多不多个窟窿?!”她头忽地一扭,朝大厅里喊:“窦德男,换你来!”
“云姨,阿男肚痛,上茅房去啦。”回话的是窦家老三窦来弟,长相颇秀美,心型脸蛋白里透红,跟其他姐妹蜜色肌肤略有不同,属天生肤白。她坐在太师椅上,用净布缓缓拭着一条九节鞭。
而这名美妇便是窦大海的小姨子,窦家大小泵娘们口中的云姨,泼辣有余、美艳有余,至今仍云英未嫁,在鄱阳九江也是有名人物。
她拧着眉,撩裙跨上阶梯,边碎念着:“我瞧瞧去,不知在外头吃了啥儿脏东西,从昨晚就把茅房当卧房了,今早喝了帖药还不见效,那王大夫行不行呀?!再不转好,老娘上他的医堂砸他的招牌。”边说着,俏身影已转进内房,朝后院方向去了。
“大姐,趁机快来休息吧。”来弟招了招小手,“待会云姨出来,你还得陪着咱们练武呢,先歇着喝杯茶。”她酒涡甜美,声音柔腻,若换下功夫装,改着仕女衫裙,将手中九节鞭换成轻罗小扇,谁也猜想不出这姑娘有一身好武艺。
盼紫拉着招弟跨进大厅,倒了两杯茶,自己则“先干为敬”,咕噜咕噜仰首灌完。招弟见状不由得叹气,放下剑,用衣袖擦拭她的下颚。
“前襟都浸湿啦,怎么喝个茶也喝得乱七八糟,你啊,都多大年纪了!”
“小女子芳龄一十六,小您三岁整整。”她笑嘻嘻地,胡唱了一句戏词。
“她就是这德性,管不来啦。”来弟已整理好自己的贴身兵器,边说着,手中武器猛地掷出,九节鞭去势直准,点打盼紫腰间。
“哇!做什么?!做什么?!三姐偷袭啦!”未料及这一招,盼紫闪得狼狈。钢刀喝茶解渴时被搁在桌上,想探手去取,来弟的九节鞭打得她不敢近身。
“呜呜……哪有这样子的!连歇息都不让歇息。你打吧、打吧,我反正没气力还手啦!”道完,她学云姨双手支在腰上的招牌动作,挺到来弟面前。
招弟也不管,解了渴,由腰间掏出诤布擦起手中长剑,边笑看着她们。
来弟慢条斯理地站起,将九节鞭收成一束,妙目凝向四妹:“我都瞧见啦,是大姐的东西,乖乖交出来。”
招弟挑眉,不明究里地眨眨眼。“我的什么东西?”
“是大姐方才对招时掉的,盼紫捡了去,现在藏在自己腰间呢。”
招弟一怔,下意识模向怀中,发觉那随身之物果真不见了。
“呵呵呵……嘿嘿嘿……唉唉唉……人家只是好奇嘛!真的很好奇很好奇嘛!大姐别生气,我把它还给你便是了。”盼紫搔了搔头、吐吐粉舌,终于把拾到的东西掏将出来,是一个绣工普通的小囊。
招弟接了过来,神色微微一变,看着那个小囊时,不知不觉间眸中流露出温柔感情,思念起一张男性面容,粗犷英豪,深植在心。
盼紫把小脸扭向来弟,一手挡在唇边,压低声量道:“三姐,我就不信你半点都不好奇!近一年来,大姐三不五时对住那个东西发呆发愣,也不知想些什么,那香囊里肯定藏着玄机。你啊,为什么说?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我就想找个地方把它打开瞧瞧,全教三姐坏了算计,唉唉!”顿了顿,她暗扯来弟衣袖,咬着耳朵:“瞧瞧、瞧瞧,就是现在这模样,活像害相思的姑娘呵!”
“你又没害过相思!胡搅瞎猜!”
“耶!我知道的可多着呢,一瞧便能分晓啦。”
“真的假的?那么神?!”
四只眼偷偷觑了过来,那姑娘浑然未觉,仍凝着手中香囊,眉心淡淡蹙拢,唇边却浮出一抹幽静的笑。
后院厢房,招弟已作梳洗,适才陪妹妹们练武流了一身汗,现下已换下功夫装,卸除绑手绑腿,随息穿着中衣。
步出屏风,将换下的衣服置在一处,来到桌边倒了杯茶,还没喝下,目光又让放在桌上那个香囊吸引。没多想,她凭着意识动作,伸手拿起香囊,揭开口子,取出里头的东西。
香囊里,不放金、不放银、不放圆珠润玉,只有一张折成四方的信纸。
指尖缓缓挑开,将信平滩——
拔肠如雪,意气如虹,金兰之义,天地同终。
上头只这十六个字,笔法刚劲,字意丹心。
一年前的昭阳镇,他再次不辞而别,留下这短短四句。
一字多面,她反复在心中体会,而情愫日长,她终是明了,这般的思念已非单纯的结义之情,是更深刻、更缠绵、更为震撼的,她对他,终有了男女情怀。
一早,蝉声响透后院,今年的夏像着了魔似的,暑气逼人,连竹编的凉席都沾上温度。招弟迷糊地睁开眼睛,发着会儿呆,才套上鞋下了榻。
屏风旁置着一个脸盆架,她就着盆里的水盥洗,四海镖局里没有服伺主子的贴身丫环,一切生活起居都得自行打理,只请来几位大婶大叔,管厨房和其他粗使的活。
用湿巾擦去脸上和颈上的细汗,略感清爽,她嘘出口气,正捡着一套轻便衣装换上,外头却传来急步声响,咚咚咚地,跑得挺着急的。招弟心中疑惑,快手快脚穿戴整齐,推门出去。
“何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瞧你急的!”
这何大叔算来是窦家总管,在内务方面帮了云姨不少忙。听见问话,他忙调头。“大姑娘啊,呵呵,没事没事,甭担心。”他挥了挥手,“我去后头院子叫傻二和阿俊帮忙咧。”
“什么事?我也帮忙去。”她步下檐廊。
“甭!到地窖里搬出几坛酒而已,大爷吩咐的,得搬到大厅。姑娘您忙着去,这小事还能用得上您吗?”
闻言,招弟眼眸陡亮,惊奇地问:“不寻常呵……有啥儿好事发生了?我阿爹怎舍得动地窖里的酒啦?”
何大叔笑着点点头。“是一位爷,不知打哪儿来的。今儿个一早登门拜访,拎着两坛子好酒,老爷见到人家可欢喜得紧,嘴笑得要咧到后脑勺了,远道两坛酒不够瞧,便要人把地窖的极品搬上,瞧那仗阵,两人准备开封畅饮啦。”
“何叔知道……知道这位、这位爷姓什名啥儿吗?”心头猛跳,她直觉向来奇准,猜测着答案,胸臆间涨满兴然欢欣,说话不禁结巴了。
何大叔唔地一声,道:“咱儿也不太清楚……姓鹰!这姓挺少见的。大爷直喊着人家鹰爷、鹰爷的,还说什么、什么天下的捕头……”
“是天下名捕。”她深深呼吸,缓缓吐出,兀自镇定,眼眶竟泛上热潮。
“对!就这个称号。还是大姑娘有见识。咱儿听都没听过。”他笑皱老脸,忽又逼:“唉唉唉,得快去办事,大爷和那位鹰爷等着哩!”说道,匆匆奔走。
蝉声唧唧,叫得炽盛喧嚣,阳光由绿叶缝透射而下,招弟感觉不到燥热,在廊下的小园里静伫着,倾听着,方寸正悸动。
抬起手悄悄捂着胸襟,她合起眼睫,轻笑轻叹。
四海镖局前院大厅。
前头练武场已有几名师傅相互喂招练习,刀剑交呜,而三四名新进弟子正擦拭着置在四边木架上的兵器,一切如常。
招弟刚撩开垂帘,厅里两名汉子便调过头,直直里住她。
“招弟,你瞧你瞧,是谁来啦?!”窦大海雷般娘着,两边颧骨红通通,也不知喝了多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