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了,那时他父母正在商议出国的事。
那些日子,似乎没有一天他不是郁闷而无聊的,而一切郁闷无聊的终止,却是在那天清晨———
“嘿,方小竞,报纸接好!”
那天清晨,随着一道配合着单车铃声的清脆女声,一份捆好的报纸“啪”地丢到了他脚下。懒懒抬头,他看到一张如阳光般的笑脸,生动无比。
“呵,是你啊。”他懒懒地笑了,这个高他两届的学姐,因为成绩是全校最好的,所以他略有印象。
“要喊‘小丁学姐’,不懂规矩的大少爷。”她长腿支着单车,笑盈盈弹指,“哎,你家的葡萄结了好多呢,到时候吃不完的话我来帮忙好不好?”
“呵,这主意真他妈好极了。”他笑得懒洋洋的,起了身,“还有报纸要送吗?没有的话,进来陪陪本少爷先。”
“哇,你这猪头气派倒真不小!”女孩叉着纤腰笑骂,“看你闲得没事,倒不如来帮忙送送报纸,学姐我都快累死了……”
她伸手扇风,额头的汗珠晶亮,全身都带着说不出的生命力。他瞧着,竟不由自主跃过木栅栏,着迷似的走了过去……
“你在打工吗?”
“对呀,你以为谁都像你大少爷这么好命,本姑娘大学四年学费都还没着落呢。”
听着这样的话,彼时的他如清风过耳,不着痕迹。或许她吸引他的就是那股独自好强的特质,只是,所处环境如此不同,那时的他并不能了解她的生活。
谁不说呢?他方小竞就是一个没脑子、从小不爱思考、直来直去的混小子。
而她,在那个暑假,却成功地把这个混小子变成了一个傻小子。那个暑假的每天清晨,他都等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每当她一出现,两人就开始吵吵闹闹,一路骑着单车挨家挨户送报纸……
“哎呀,天天都帮我的忙,要我怎么谢你?”某天她这么说。
“嘿,原来你也有良心哪!”他指着两人因平日打闹而被她掐得发紫的胳膊,瞪眼,“这是利息,要报答的话一块还来!”
“哈,学姐我穷得很,报答的话顶多是一碗牛肉面。”
“嘿哟,还真稀罕!”他懒洋洋撇嘴,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做我女朋友。”他说,眼神放肆,声音清晰,“丁琳,做我女朋友。”
惊惶闪过清澈的眸,随即是令他恼火的大笑。
“嘿哟,还真稀罕!”学着他的样子撇嘴,女孩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又踹了他一脚,“姐弟恋早就不流行了!猪头!”说完骑上单车就要溜。
“喂……”他伸手拖住单车尾座,“……谁要你这么快回答了?就不考虑一下吗?”语调刻意玩笑似的放松,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期盼还是在赌气。
“那么,等葡萄熟的时候再给你答复咯!”拍开他的手,女孩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他看着自己带着五指印的手腕发怔,笑意缓缓绽在夏日晨光下,年少的心在雀跃……
那年葡萄熟的时候,她收到了圣和通知书,而他,面对的是父母出国工作后,妹妹升入圣和高中的一大堆手续。忙碌中,等待着有关葡萄熟了的约定,却迟迟不见她的人影……
跑去圣和学院找她,好几次都落空,他不明白这年轻的女孩为何总是忙得团团转。
或许也有过断续的甜蜜时光,却不知那可不可以称之为恋爱……裂痕的出现,只是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年纪轻轻你就这么爱慕虚荣?赚那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
对喜欢的人,没有去试着了解关怀就说出这种话,真是非同一般的粗心和自私。如此的放肆,换回来的是女孩的一记耳光以及接下来她好几年的避而不见———即使见面,她的牙尖嘴利也总会轻易令他处在暴跳如雷的状态。
年轻的心,终是经不起时光的漫长。
直到几天前堵住她,被她那一记耳光和满脸的泪所震惊,他才目睹到她极少流露于人前的脆弱……那个处在所有底限被逼逼到崩塌前一瞬的丁琳的,让他如醍醐灌顶———想来这些年,她定是和他一样,无论看上去过得多么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时不时会涌起焦灼和渴望,总会有种余愿未了的遗憾挥之不去……
“哥,吃饭啦!”
落地窗前的声响打断了方小竞难得的沉思,他心不在焉地起身。
看着窗内妹妹温柔地为他摆好碗筷,忽然他有些迷惑,为什么童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为什么她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计较付出回报,不急着占有索取,而是全心全意去爱惜、去温暖,并让对方感受被爱的幸福?
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的力量和勇气?
第八章废墟里盛开的莲(1)
七月下旬的盛暑,只有在夜幕降临之后才会有丝丝凉爽。
单车行云流水般驶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回荡着细碎唱词———
“十七岁的单车和我/圆舞周期很莫扎特/脑海还隔着爱河/追逐中的上坡下坡/几分雨果段落曲折/下课铃狂响只有先生慢动作……”
听着身后的悠扬歌声,半晌,苏牧不由得轻笑出声,“……什么歌?”
“《单车恋人》。”她晃着小腿,笑意满面,“是不是很应景?”
苏牧轻抿嘴角,笑意渐浓。
“苹果,忙着配合离心力的守则/尾座,谁是乘客答案仍在拔河……把背影剪成窗纸贴在心口喜欢临摹你课桌……”迎着夜风,她好自在地吟唱,“……你回来吗,树下涂鸦,光临洒家/胡同口,公主车,犹豫长发/你会爱吗,松香粗茶,时间留下……”
时间留下,时间留下……如果时间就在这快乐的瞬间永远留下……这并不是最抒情最优美的歌,迎着夜风,却几乎让人醉了过去。
“苏牧,停车!”衣角忽然被扯住,身后的女孩语气充满惊异,“快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是路边拆迁中的旧建筑物,疮痍遍布,凌乱不堪。苏牧不明所以,仍是缓缓停住单车。
跳下单车,方小童已飞快地跑了过去。
拆了一半的残破石灰墙,地上乱七八糟的混凝土石块与旧砖瓦片,形成杂乱无章的垃圾群。东角有一棵挂着文物保护牌子的粗大榕树,树干约莫两人合抱,枝繁叶茂地遮挡着一片原本是院墙的断壁残垣,就在断壁角落,有一只残破的粗瓷大水缸,或许因为夏季多雨的缘故,里面尚有大半的水……
见她呆呆地站着,苏牧走了过去。顺着她目光望去,却怔住———只见那残旧的粗瓷大水缸里,水面上浮着一朵花盘硕大的花,雪白雪白,在黑夜里迎风盛放。
“是莲花。”他月兑口说,“九品香水睡莲,夜晚开放的花。”
只见那株莲花遗世独立,花瓣白到几近透明的色泽,花瓣重重,无限绽放,在寂静的废墟上散发出惊心动魂的香气。
“这么美!”她轻叹,它的主人呢?怎么舍得遗弃它?
静默中,那朵莲花,香气越发浓冽,生生迷惑了赏花人。
“要带走它吗?”他问。
她缓缓摇头,很自然地坐到旁边一块石板上,姿势像是守望。
苏牧瞧在眼里。小童她……对于爱极了的事物,从来都不是急急占有或是急急带入自己的世界。她有一种少见的仁悯,总是以最尊重的方式去守望,并给予对方最大自由,从不干涉过问。
“这么美的花,没有人欣赏珍爱……”她叹口气,这世上有几个人懂得惜取?又有几个人会停下忙碌的脚步,来观看一朵莲的盛开?“苏牧,我们能陪它多久就陪多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