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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圣贤 第14页

作者:兰京

计程车并没有载他们抵达什么像样的饭店,这里甚至不像是个观光景点,倒像中世纪的古旧社区。低矮成群的平顶屋,铺叠绵延,宛若一片嵌在山岳上的凝结湖泊。只有平顶屋上牵牵挂挂的电线,显示出此境不再属于已消失的罗马帝国,也不再受拜占庭帝国统治,随着历史洪流进入了现代文明。

“我们要去哪里?”她紧跟着他,穿梭在狭小曲折的巷道中。巷道两旁有住家、有杂货铺,行人徒步来往,还有驮着重物的驴子与她擦身而过,看得她一愣一愣。

“这一区有比较平价的旅馆。”他放慢脚步,免得她迷路。“跟好,走丢了你就好自为之了。”

她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赶紧抓住他后臂,边张望边随行。她只忙着惊讶于回教风味浓厚的巷弄市集,左顾右盼各种老旧的铜器铁器店铺,抬望上方由稀疏帘子搭成的遮蔽,透着一棂棂的蓝天,没注意到他转望她的神情,以及被他牵入巨掌中的亲密交握。

途中,他在柳橙摊贩那儿替她买了一大杯现榨果汁,大到她怀疑自己有没有可能喝完一半。但是入口的鲜美令她诧异,居然贪婪地一下子把整杯喝到底,还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小嗝,遭他讪笑。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很渴,自己又忘了补充水分。

他们这样手牵手,悠游穿梭庞杂热闹的每一条窄路,身旁经过的居民多过观光客,好像他们也是本地人,正要漫步回到他俩的家。

她迷惑。怎会这么悠闲?他俩不是正在避风头吗?

落脚之处,说是旅馆,不如说是廉价民宿,许多条件都不符服务的基本需求。可以说它是古朴,但也几乎等同于简陋,有如一切尚在施工中。

直到他带她上楼,进到二楼的房间,才有所改观。

他们的房内有小客厅,房外有露天阳台,阳台上还有喝茶用的桌椅,阳台土墩墙外是可以放眼四望的天际,低缓绵延的山岳,和白色海平面一般的整片住宅群。远处土墩墙上有人在晒被子,或晒毯子,或在平顶屋上挂晒着一条条大巾,五颜六色,多了点人的气息。

夕阳将临,天际泛紫,渐渐起火似地轰然变色,烈焰晚霞横扫地平线,延烧至远方的撒哈拉沙漠。满天金带橙云,绚烂慑人,将所有的人烟化为剪影。祈祷声扬起,信徒跪地俯伏。

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作梦?

寒气骤降,她没办法沉思太久,缩肩搓手地转身入内,房内早已一片黄澄澄的灯光通明,增添暖意,也唤醒了她的防备。

不管他再友善、再周到,他仍旧是押解她的狱卒,没有任何改变。

“你什么时候才会放我走?”

他慨然停下自己打理公事包的动作,将一本当地地图及几张钞票丢给她。“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不过天色晚了,自己小心。”

他以为她是要出外逛街吗?他扣押着她的护照,她怎么跑?可是这个人……实在不怎么大方。

看她拿着那几张钞票怔怔检视的模样,他一勾嘴角,回头继续忙手上的事。

“跟你共事的人,真是可怜。”要忍耐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又怎么了?干嘛没事就损她?

“你会被踢出上海的工作团队,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他知道了?废话,她的名片在他手上,手机在他手上,凭他的本领,他查不出她的底细才怪。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件事,但就是无法容忍自己被这种人揶揄。

“请你收敛你的自以为是。我被调回台北是我爸的意思,并不是我在上海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因为问题都是别人在替你收拾吧。”

她差点火气上冲,赶紧深呼吸,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不懂的事情,就别随便发表意见。”炫耀自己的愚蠢。

“搞不懂状况的是你。”他盘坐在床褥上,腿上架着Notebook,正忙着上网,没空赏她白眼。“自己的老爸都快被挤下董座,只剩你爷爷生前安排的股份可以养老,你却还在自己的小圈圈里忙着跟堂哥斗气。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真是幼稚透顶。”

他乱讲!哪有这种事?

“你都没发觉你父亲的布局调动不太对劲?”

她错愕地杵在他身后,突然被迫面对自己的大盲点。

年初爷爷过世,家族起了一些涟漪,伯伯叔叔们对爸接任董事一职,始终很有意见。但爸总是跟她说,没问题。为什么俞慧东却说爸快被挤下董座了?

“是因为我爸快失去实权,所以我在上海的职务才受到牵连?”再也没有父亲强而有力的荫蔽?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别把你的无能,归咎到你父亲的头上去。”

“为什么你讲话一定要这么刻薄?”

“我不是刻薄,只是不像你身旁的人那么阿谀奉承。”不敢直言得罪大小姐。

“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状况——”

“却已清楚感受到你的不专业。”连几个简单问题都抓不到重点,真不知她是怎么混进上海的工作团队。“要是我,也会不愿跟不专业的人共事。毕竟职场是战场,不是照顾公主的托儿所。”

“不要叫我公主!”她受够了这阴魂不散的标签。“我从没把自己当公主看,也没在工作岗位上耍特权,我一直跟大家一起努力,从基层做起——”

“你自以为是从基层打拚起来的,其实你一进公司就是站在与人不同的高度。”再优雅谦卑,也掩不掉那份纡尊降贵。“所以我很能体会跟你共事者的感受。可能他们早在私下埋怨什么不公平、不合理,但只因为陆贝翎是公主,大家就必须认了。”

没有这种事,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反驳,却张着大眼小口,发不出一点声响。

难道自她学成归国,在爸的公司内工作的这一年多以来,大家跟她相处的和乐融融、肯定与鼓励,全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她还以为——

“俞慧东,你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沮丧轻喃。

“因为我敢说实话?”哼。

“因为你用最恶劣的方式来说实话,藉机伤人。”

轻快疾速的按键声冷然中止;他终于有空回睨她一眼了。

她紧抿着嘴,大眼载满着不服,胀红的小脸硬憋着快涌出的情绪,不甘示弱。

“我不认识你,但这一路上观察下来,你很会作戏。只要你有心对人友善,没有一个不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对我却特别无礼。可以好好讲的一件事,你非得用这种态度狠狠羞辱我一顿才甘愿?”

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他吗?

“我不小心破坏了你们那伙人的交易,已经受到相当的惩处。”让她的自由受到挟制,跟家人断了音讯,落魄至此。“所以你对我的恶劣,不是冲着我搞砸的事而来,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来。”

如果他对她这么反感,又何必三不五时地向她卖弄友善?

“还是你觉得,反正这个女人你玩过了,随便践踏也无所谓?”

倔强的大眼直直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水光一片。她的下唇被紧咬在颤抖的齿间,拒绝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交谈。

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扭头转往房内一角的简便地铺,理一理五六个成群的方枕,迳自面墙而睡。她累了,人也疲倦,心也疲倦。

他对她恶劣一点也比较好,免得她……忘了对他应该抱持的反感,不小心愈陷愈深,彻彻底底地自取其辱。

你还好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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