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並沒有載他們抵達什麼像樣的飯店,這里甚至不像是個觀光景點,倒像中世紀的古舊社區。低矮成群的平頂屋,鋪疊綿延,宛若一片嵌在山岳上的凝結湖泊。只有平頂屋上牽牽掛掛的電線,顯示出此境不再屬于已消失的羅馬帝國,也不再受拜佔庭帝國統治,隨著歷史洪流進入了現代文明。
「我們要去哪里?」她緊跟著他,穿梭在狹小曲折的巷道中。巷道兩旁有住家、有雜貨鋪,行人徒步來往,還有馱著重物的驢子與她擦身而過,看得她一愣一愣。
「這一區有比較平價的旅館。」他放慢腳步,免得她迷路。「跟好,走丟了你就好自為之了。」
她不會笨到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趕緊抓住他後臂,邊張望邊隨行。她只忙著驚訝于回教風味濃厚的巷弄市集,左顧右盼各種老舊的銅器鐵器店鋪,抬望上方由稀疏簾子搭成的遮蔽,透著一欞欞的藍天,沒注意到他轉望她的神情,以及被他牽入巨掌中的親密交握。
途中,他在柳橙攤販那兒替她買了一大杯現榨果汁,大到她懷疑自己有沒有可能喝完一半。但是入口的鮮美令她詫異,居然貪婪地一下子把整杯喝到底,還很不文雅地打了個小嗝,遭他訕笑。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很渴,自己又忘了補充水分。
他們這樣手牽手,悠游穿梭龐雜熱鬧的每一條窄路,身旁經過的居民多過觀光客,好像他們也是本地人,正要漫步回到他倆的家。
她迷惑。怎會這麼悠閑?他倆不是正在避風頭嗎?
落腳之處,說是旅館,不如說是廉價民宿,許多條件都不符服務的基本需求。可以說它是古樸,但也幾乎等同于簡陋,有如一切尚在施工中。
直到他帶她上樓,進到二樓的房間,才有所改觀。
他們的房內有小客廳,房外有露天陽台,陽台上還有喝茶用的桌椅,陽台土墩牆外是可以放眼四望的天際,低緩綿延的山岳,和白色海平面一般的整片住宅群。遠處土墩牆上有人在曬被子,或曬毯子,或在平頂屋上掛曬著一條條大巾,五顏六色,多了點人的氣息。
夕陽將臨,天際泛紫,漸漸起火似地轟然變色,烈焰晚霞橫掃地平線,延燒至遠方的撒哈拉沙漠。滿天金帶橙雲,絢爛懾人,將所有的人煙化為剪影。祈禱聲揚起,信徒跪地俯伏。
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寒氣驟降,她沒辦法沉思太久,縮肩搓手地轉身入內,房內早已一片黃澄澄的燈光通明,增添暖意,也喚醒了她的防備。
不管他再友善、再周到,他仍舊是押解她的獄卒,沒有任何改變。
「你什麼時候才會放我走?」
他慨然停下自己打理公事包的動作,將一本當地地圖及幾張鈔票丟給她。「你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不過天色晚了,自己小心。」
他以為她是要出外逛街嗎?他扣押著她的護照,她怎麼跑?可是這個人……實在不怎麼大方。
看她拿著那幾張鈔票怔怔檢視的模樣,他一勾嘴角,回頭繼續忙手上的事。
「跟你共事的人,真是可憐。」要忍耐這麼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
又怎麼了?干嘛沒事就損她?
「你會被踢出上海的工作團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他知道了?廢話,她的名片在他手上,手機在他手上,憑他的本領,他查不出她的底細才怪。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這件事,但就是無法容忍自己被這種人揶揄。
「請你收斂你的自以為是。我被調回台北是我爸的意思,並不是我在上海的表現有什麼問題——」
「因為問題都是別人在替你收拾吧。」
她差點火氣上沖,趕緊深呼吸,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又被他牽著鼻子走。
「你不懂的事情,就別隨便發表意見。」炫耀自己的愚蠢。
「搞不懂狀況的是你。」他盤坐在床褥上,腿上架著Notebook,正忙著上網,沒空賞她白眼。「自己的老爸都快被擠下董座,只剩你爺爺生前安排的股份可以養老,你卻還在自己的小圈圈里忙著跟堂哥斗氣。你們這些少爺小姐,真是幼稚透頂。」
他亂講!哪有這種事?
「你都沒發覺你父親的布局調動不太對勁?」
她錯愕地杵在他身後,突然被迫面對自己的大盲點。
年初爺爺過世,家族起了一些漣漪,伯伯叔叔們對爸接任董事一職,始終很有意見。但爸總是跟她說,沒問題。為什麼俞慧東卻說爸快被擠下董座了?
「是因為我爸快失去實權,所以我在上海的職務才受到牽連?」再也沒有父親強而有力的蔭蔽?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別把你的無能,歸咎到你父親的頭上去。」
「為什麼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刻薄?」
「我不是刻薄,只是不像你身旁的人那麼阿諛奉承。」不敢直言得罪大小姐。
「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狀況——」
「卻已清楚感受到你的不專業。」連幾個簡單問題都抓不到重點,真不知她是怎麼混進上海的工作團隊。「要是我,也會不願跟不專業的人共事。畢竟職場是戰場,不是照顧公主的托兒所。」
「不要叫我公主!」她受夠了這陰魂不散的標簽。「我從沒把自己當公主看,也沒在工作崗位上耍特權,我一直跟大家一起努力,從基層做起——」
「你自以為是從基層打拚起來的,其實你一進公司就是站在與人不同的高度。」再優雅謙卑,也掩不掉那份紆尊降貴。「所以我很能體會跟你共事者的感受。可能他們早在私下埋怨什麼不公平、不合理,但只因為陸貝翎是公主,大家就必須認了。」
沒有這種事,絕對沒有這種事!她堅決反駁,卻張著大眼小口,發不出一點聲響。
難道自她學成歸國,在爸的公司內工作的這一年多以來,大家跟她相處的和樂融融、肯定與鼓勵,全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她還以為——
「俞慧東,你真的是個很差勁的人。」她沮喪輕喃。
「因為我敢說實話?」哼。
「因為你用最惡劣的方式來說實話,藉機傷人。」
輕快疾速的按鍵聲冷然中止;他終于有空回睨她一眼了。
她緊抿著嘴,大眼載滿著不服,脹紅的小臉硬憋著快涌出的情緒,不甘示弱。
「我不認識你,但這一路上觀察下來,你很會作戲。只要你有心對人友善,沒有一個不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對我卻特別無禮。可以好好講的一件事,你非得用這種態度狠狠羞辱我一頓才甘願?」
她有什麼地方得罪他嗎?
「我不小心破壞了你們那伙人的交易,已經受到相當的懲處。」讓她的自由受到挾制,跟家人斷了音訊,落魄至此。「所以你對我的惡劣,不是沖著我搞砸的事而來,是沖著我這個人而來。」
如果他對她這麼反感,又何必三不五時地向她賣弄友善?
「還是你覺得,反正這個女人你玩過了,隨便踐踏也無所謂?」
倔強的大眼直直瞪著,卻什麼也看不見,水光一片。她的下唇被緊咬在顫抖的齒間,拒絕再跟這個人有任何的交談。
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扭頭轉往房內一角的簡便地鋪,理一理五六個成群的方枕,逕自面牆而睡。她累了,人也疲倦,心也疲倦。
他對她惡劣一點也比較好,免得她……忘了對他應該抱持的反感,不小心愈陷愈深,徹徹底底地自取其辱。
你還好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