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嘴一笑,不说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们的恐惧,餍满了才甘愿离开,这处冷院,她也没想久待,目的已达到,求她多留一刻,她还不愿哩!
“何时喝完,拿空杯来换缺爪龙绣,但别让妹妹久等,妹妙哉是个没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龙爷时,一不小心将这绣物的事,说给龙爷听……到时,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赐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说,已属威恫,带着胜利微笑,款摆离去。
“我不信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将怪异茶水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来了。
像条诡蛇,由地瓦蜿蜒曲线,仿佛与杯子系有无形之绳,无论它被倒向何处,它总会寻找那杯,再迳自回到杯内。
“夫人,三无人并未指名由谁来喝茶,不如让老奴喝!”说话之人,是娘亲带来的鲛人鲲婆,已服侍娘亲数十年,忠火耿耿。
“不!鲲婆,这茶究竟是什么,我们都还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茶不会要命,只是想为难您,老奴斗胆猜测,应该是添了脏东西,月复痛几日便罢……”鲲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纪,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月复痛而已,那么我来喝,顺遂了她的心意,她会更乐见!”
“夫人前些日子还痛着,才刚好,不能再伤,您别与老奴争——”
“你与无双是我仅存的亲人,是我连累你们,绝不对再让你们受苦!”娘亲泪眼汪汪,心疼地道。
第11章(2)
两个大人激烈相争,都抢着要喝茶,都不愿让对方受累……她在旁瞧着,心里气呼呼想:
为何非要由她们来喝不可?
为何她们三人之中,非得有一个得受月复痛之苦?
旁人欺负她们,她们只能乖乖忍下吗?
既然她们弱势,便可以欺负,那么,比她们更无权无力的,是不是她们也能欺负呢?
脑子里转了好多的声音,有气愤,有不满,更有委屈。
她小脸气鼓,像只发怒的豚鱼,没再细思,拿了茶杯往外冲。
“无双?!你要去哪?”
“小姐——”
娘亲与鲲婆的叫嚷,紧追在后,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洒了出来,亦会自己回到杯内,无须她小心翼翼。
“别人来害我们,我们也去害别人,反正在这城里,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灵、水彩、玉鲢,鳜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过她们的恶仆……
实际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亲!若不是他,又怎会有这般多的姨娘侧妃,得宠了,便嚣张坐大,随意伤害别人?!
要喝,就拿去给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恶仆早非天真单纯的蠢蛋,一个老遭他们恶待的小主子,突然端来一杯茶,说要让他们解渴,再笨,也不会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们便没有吗?
相较下,她还青女敕太多了,毕竟不过是稚龄娃儿。
碰了几回软钉子,或是直接恶声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没能送出去,她对自己的无用更加生气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这样一来,娘亲和鲲婆就甭争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亲或鲲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着,可以用眼睛将它瞪得消失不见,可惜,她的双眼发了直,又酸又涩,它仍在杯中,哪儿也没去。
无计可施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年轻,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间,眼轻闭,似乎睡着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异常缓慢,像一轻暖风,他的长发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脑后发丝扬起,好柔软的模样,飘在他浅红的脸颊边。
原来,他没有闭起眼,只是微微敛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应,侧着首望向她。
当时,那张年轻的面容,她藏进记忆深处,对于自己接下来所做的污秽事,不肯再多想,长年过去,她逐渐忘了——
忘了她举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说服着自己,就是他了,让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会心疼。
谁教他……看起来,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对他露出笑靥,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亲眼看着,他将茶水饮尽……
忘却的那些,如今,全数回想起来——
是她!
那肮脏行事的坏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间,静亭之人,无辜遭她牵连的少年……
是了……她做过那样的事情,在年纪尚稚的岁月里。
她没见过这么好骗的人,她不过一句:“你喝酒了吗?脸好红……我这里有杯热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怀疑她的用心、没追问她的身分,暖声道谢,便伸手接过。
还夸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图江城的人,她记得,她脑袋瓜里闪过这个念头。
因紧张,胸口怦怦剧跳,更因做了坏事,让她额头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说,再没逗留,取回见底的空杯,转身便逃了。
双手紧紧收握,绞着茶杯,里头没了势茗,正逐渐退温,变得不再温暖。
她几首是逃回了屋里,窝在墙角,恍惚看着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鲲婆发现她,摇晃她的肩,让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这儿?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鲲婆担忧地问,眼看便要去唤娘亲过来。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迳地摇头。
“不是你,是谁?告诉鲲婆婆,你拿给谁喝?”
“我不知道他是谁……”她开始觉得害怕,小小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哔地流了下来。
想着的……全是那少年,满地打滚的痛苦哀号。
她怎么可以伤害一个无关之人?
那人还带着微笑,向她致谢,眼神那么柔,眼珠子的颜色,美得像茵,没有半丝恶意……
“鲲婆婆,给我药……帮我把月复痛药全拿来!我、我送去给他!他现在赶紧吃药的话,或、或许,他就不会痛得厉害!鲲婆婆,快!快点!”她终于记起来她该要做什么了。
手还是抖着的,揪在鲲婆的布袖间,慌忙催促。
鲲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药,她抱进怀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经不在了,海亭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再下来数日,没听说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无无恙。
直到今天,她终于知道,那杯茶,盛着怎生的阴谋诡计——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亲所专精的,便是配色针线,一旦无法辨色,等同于废人,她不取娘亲性命,却要夺走比娘亲更紧要之物……
“无双?”
霸下喊了她数回,她只是紧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惊恐,仿佛他脸上生出了什么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听见了,想应他,却被涌回的记忆,束缚、捆绑、动弹不得。
他的双眼,是因她而坏的……
这件事实,震慑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吓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要她专心于他。
方才还气呼呼地为他抱不平,现下却安静过头了。
“我觉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将她包围,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实情,那份恐惧化为冷颤,通肤透骨。
他也没认出是她吗?那时匆匆一瞥,他对儿时的她并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听见了颇意外的词儿,海中无寒暑,水的温凉差异不会太大,不过,她既然开口,他也不怀疑,卸上鲸皮裘要为她添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