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仙儿。”
这一声“仙儿”,使凤仙停步,讶然回首,雯鳐抿着唇,已经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这声“仙儿”,尽数囊括。
凤仙绽放笑颜,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拥抱雯鳐的冲动,也忍住泪意,离开房门,心满意足。
这一趟来到龙骸城,虽然真相令人难过,但幸好来了,才能得到这么多、这么美好的回忆,带进牢里,伴她度过漫漫岁月。
凤仙虽有遗憾,但不后悔。
别了,龙骸城。
别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独,远扬离去,已是数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来与走,激起的涟漪,短而易逝。
几日过去,无人再提及、无人再想起、无人再评论着,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龙骸城的原貌。
“七龙子,您近来婉拒了仙界请托,不去替他们判案,龙主问,是不是身体有恙?需不需唤魟医前来,替您诊诊?”
雯鳐奉来茶沫,也奉上关怀。
“只是没那兴致。”狴犴意兴阑珊,手上书卷暂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黄的、碎灿的,来自于雯鳐发髻间那支金凤篦。
它舞动双翼,薄平的佥片,组成一根根的羽,鲜活,细致。
狴犴望着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觉得……它很像鸡,喙尖羽蓬,再配上黄澄的金子色,多似雏毛未褪的稚鸡。
有好几次他都想坦言,也几乎能想像,有人会发出强烈抗议,嘴噘得半天高,用软绵绵的声音,说……
我是凤凰,不是鸡啦!
“那支凤篦……”
“是凤仙送我的。”
“不适合你。”味道不对。
金鸡……金凤篦还是配那只凤精,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眼,说起话时,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着飞舞,仿佛活了起来。
说得真狠。
雯鳐苦笑,但无法反驳。
海城有海城的衣着、发髻、打扮,她佩戴金凤篦确实突兀。
“雯鳐不怕龙子生气,有话便直说了。虽然,众人对凤仙不谅解,但我纯粹以相处过后,凤仙给我的感觉,我所看见的她……我真的不认为,凤仙那么坏。”
雯鳐娓娓而道:“她很单纯,也没有心眼,像个可爱的妹子,我无法讨厌她。她送我凤篦留念,这心意我希望能时时记着,将凤篦簪起,算是怀念凤仙……”
“我并不是要你别簪。”狴犴没这么独霸,不会干涉。
只是实话实说,不适合,非常的不适合,而且……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凤篦的正主儿。
明明离开了,身影和面容也该随之淡化,却留下一支凤篦,赌物如见人……阴魂不散。
“凤仙应该回到栖凤谷了吧?……不知有没有遭受为难?”雯鳐看杯已见底,又动手斟满,嘴上喃着,忧心忡忡。
“她一回凤族,就要关进牢中,终身监禁。凤精的寿命不算短,代表着凤仙得吃那么久的苦……”雯鳐又是一叹。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别在这里扰我清静,坏我心情。”狴犴开口,没有与她闲谈的兴致,而是赶人。
雯鳐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话题就此打住,抱着茶壶,揖身退下。
临行之际,莲步顿下,转身,补充几句:“龙子的心情,在雯鳐来之前,就已经很糟了,并非雯鳐所坏,龙子不妨去照照镜。”
说完,健步如飞……飞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么?”她到来之前,他好端端在读书,轻松怡然,无人干扰,何来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镜,要看看雯鳐凭何乱说……
他被镜里之人,吓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为自己平静如昔,不受谁人影响,兀自优闲览卷,貌似与世无争,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这模样……
漫生的鳞,铁沉沉的颜色,覆盖他的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他的鳞色没有大哥金灿,不若老三莹白,更不似老四鲜红,浓灰黯淡,沉闷闷的。
兄弟总爱戏称他“铁面”无私,不笑时,加倍严肃。
难怪,雯鳐说他心情糟。
“冒出来做什么呢?”他摩挲着鳞,自己也不解。
鳞,光芒冽寒,片片坚硬,固执地伫立肤上,不愿沉下。
“没有愤怒、没有亢奋、没有狂喜,一片片抢着浮上来,原因为何?”
他自问,鳞当然不会回答他。
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此时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随即知道……低下头,准备重入书中天地,才察觉书竟是拿反了,从最初一开始……
“这样也能读?真厉害。”
“当然不能。”狴犴应道,将书翻转回来。
以为上一句话,是自己心底之音,刚回答完,却见火般的红发,在眼前飞扬。
“狐神大人,怎有空来?”狴犴扯唇,客气招呼,实际上,敬意无存。
狐神大人,勾陈。
陆上生物,跑龙骸城像跑自家厨房一样勤。
“别顶着满脸鳞对我笑,很狞耶。”
“等我龙鳞听话些,乖乖顺从,藏回肤下不作乱,我再捎请柬,邀狐神大人大驾光临。”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这般客气,凭你我交情,请柬什么的,可以省省。”勾陈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装听不懂。
交情一,他与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陈“妹子”满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陈虽爱认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绝对无关“我爱你,你爱我”这类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误以为勾陈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线,换来勾陈绝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诬赖,硬指控勾陈欺陵了她,毁她清白,要勾陈负责。
当时,为勾陈证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脉的他,轻易指出撒谎的一方。
自事件过后,两人算是成了朋友……辈分混乱的朋友。
贝陈解释他出现在城内原因:“我来找参娃妹妹,取回孽镜台水。上回五龙子开口借用,要照照凤精的行径,参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几日。”
几名娃儿中,仅有鱼姬能看见孽镜台水中呈现之物,于是参娃想玩,定要拉着鱼姬才行。
结果,参娃玩过头,累着了鱼姬,这下子惹恼六龙子,喝令他快快来拿回水瓶。
“二哥的楼子,离我这儿很远。”要找参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顺道途经,都很牵强。
“我一路跟众妹子寒暄,刚好『寒』到这附近。”勾陈媚眸弯弯,笑意填满满。
只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别人的娘亲,叫妹子;别人的孙女,也是妹子,全然无视长幼。
“可惜,我这里没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么说,你是我妹子的儿子,来瞧瞧你过得好不?”
看来,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儿子?
那当初,我还是小幼龙时,唤你一声“勾陈干舅”,是谁一掌打向我的脑袋,又用指节“夹”我的脸,逼我改口,不许把你唤老了?!
狴犴心里嗤哼,被伤害过的幼小心灵,很难痊愈。
“上回你怎么没来看戏?我一听见有好玩的事,马上跟随五龙子来,绝不错过。果然,很有趣。”
贝陈口中的“戏”,自然是凤仙主演的那一场。
“何来有趣?”狴犴一脸淡漠,铁麟沉沉.更添几分凛冽。
贝陈噙笑,双眸红彩明亮:“看一个女娃,貌似乖巧无怕,被揭开假皮囊,对自己所作所为,哑口无言,无法狡辩,憨呆僵着,手足无措……啧啧,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靶觉一股热恼,由背脊涌上,不用去碰触,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龙鳞暴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