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活的小红蛇,不及她尾指粗细,正咧开细长尖牙,在她腕脉间静止,与蛇身相同色泽的眼,红得像彩钻,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是……”延维不会笨到以为小红蛇是西海龙王大方馈赠的珠宝首饰。
“真实蛇。用以判断受缚者所言虚实,只要它察觉你心虚撒谎,毒牙便会穿透你的腕脉,瞬间注入毒液。”狻猊神情严肃,不苟同西海龙王用这种方式,告诫她要诚实坦白。
真实蛇的毒液极剧,小小一滴,便能致凡人于死,有法力的妖灵神人,也仅能勉强抵抗毒性三天,若不立即解毒,同样药石罔效。
“你只要照实说,那条小蛇便不成威胁。”西海龙王有鉴于狻猊曾做的隐瞒,这回提出了提防方法。
延维轻哼:“我本来就没打算说谎。”
“我问你,你见过这人吗?”西海龙王施展幻力,将亡子身影聚形呈现。
与生前等高,容貌清晰、笑颜依旧,幻影并非呆滞不动,而是按照西海龙王记忆中的爱儿模样,会笑会苦恼,会走会动,仿佛人就在这儿,无声蠕动双唇,与谁谈天说地。
认识云桢的众人,见他音容宛在,无不深感惋惜,他还如此年轻,龙子前景一片光明,竟死得恁早。
西海龙王不敢去瞧幻影,生怕再兄弟及后辈面前,失态地老泪纵横,他淡淡转身,右手负于背,等待延维的答案。
延维看得出奇认真,将幻影云桢,自头到脚打量两三回。
龙子云桢不是出色的男人,在龙子一辈中,敬陪末座,外形及个性都不突出,很难过目不忘,她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号人物。
“如何?认识吗?”西海龙王问。
“……很平凡的一张脸,记忆里翻不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没看过。”看了许久,延维回道。
真实蛇缠紧她的腕,白皙赛雪的肤上,衬托着蛇身鲜红,似极了蛇形红玉镯,美则美矣,却是危及性命的一景。
真实蛇没有下一步动静,她并无露出撒谎掩饰的心虚反应,水灿眸光坚定,回视西海龙王,一副“我没见过这人”的气定神闲。
真实蛇松离她的手腕,闪回西海龙王袖里。
“你识不识得其他修炼言灵者?”问出这句,代表延维的自清,已取信了西海龙王。
他信的并非她,而是真实蛇。真实蛇能由受缚者的体温、脉动、战栗,任何细微的反应,去辨识受缚者说话时,是否反应异常。
“有呀,他。”延维指向狻猊,狻猊恢复淡淡笑意,那是对于她被排除在凶嫌名单外的释然。
“言灵术是自修的?”西海龙王又问。
“我阿娘教的。”
“令堂是?”
“她比你儿子更早几百年死,不会是我阿娘。”延维摆摆手。
至此,这条线索也断了。
“二伯,别难过,我们全都会帮您找寻凶手,绝不让云桢白死!”一名龙女软声安慰,换来不少人附和。
“是呀,二哥,替云桢报仇之事,你别独揽,兄弟们陪你一块,一定把凶手带到你面前,任你处置。”南海龙王也道。
西海龙王静默着,只是一声声叹息,轻轻溢出喉间,他终究忍不住望向爱儿幻影,伸出手,想去碰触笑容爽朗的儿子肩膀,指月复却穿透而去……
“传令下去,将天底下所有懂得言灵之术的人,全带到龙骸城内,无论是人界仙界冥界,统统不放过,咱们逐个逐个找,不信找不到!”四海龙主此刻威严大展,迅速下达命令,并对九名儿子说:“云桢与你们情同亲兄弟,你们也一并去。”
“是。”
那一端,众人正倾力抚慰蒙受丧子之痛的西海龙王,这一端,则是延维与狻猊两人,延续着从情侣退散楼离开前,便开始的冷战对峙。
“没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吧?”延维带些赌气的口吻,睨向狻猊。
“随时自便。”狻猊完全没有留她的打算,她愿留下来吃顿饭也行,不屑多待半刻就想走也可以,由她开心。
他可不想她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她不想留的地方。
“哼。”延维恼怒扭头,脚下不迟疑,大步大迈,便要走人,准备回楼里再睡半年。
他没开口留她,她才不要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她与那群安慰西海龙王的龙族,错身而过,不知是谁的话语,飘进了她耳中,隐约听见:
“……云桢没能留下子嗣,真是可惜,遭几年就该让他与敏敏成亲,说不定龙孙都生了好几条……”
“若早知道他寿短,成了家,也不过是害人守寡……”
“没有办法替云桢堂兄聚魂重生吗?若魂魄还在,仍是有机会……”
“散了,和他的心一样,碎散得七零八落,全不知飘到哪里去……”西海龙王哽咽,几只心软的龙女跟着哭了。
“……敏敏呢?云桢一死,她定是伤心欲绝,那两个还在青梅竹马,总是说着要生死相随,云桢死了,敏敏活得下去吗?”
“那丫头和云桢不知闹脾气还是吵架了,好一阵子没见过她,云桢生前也老是念着她……”
延维脚步一顿。
方才看着幻影云桢时,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突地泼入无数片段,猛然惊醒。
“敏敏?!”她不觉跟着喃出这名儿。
很熟呀……
真的很熟呀……
第十七章
敏敏……是谁呢?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儿……每喃一次,她的眉就多皱一分。
敏敏……接在这名儿后头,还有几句话,很吵很吵的话,是……
敏敏!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
敏敏——留下来!求你留下来!
呀!
难怪觉得耳熟,她一连听过近百次嘛!
延维转身,重回幻影云桢面前,再度端详仔细,幻影云桢似乎正遇上无比困难之事,眉宇轻蹙,苦笑连连。
延维记起来了!
他就是那只在情侣退散楼外,不断嚷嚷“敏敏”的啰嗦家伙嘛!
延维一折返幻影前,狻猊已察觉她的反常,立即靠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微低,介于耳语,用意是想先与她窃窃私语,了解她明明欲走,又突然折回的理由。
可惜延维没他心思细腻,夅他的扞护,自顾自指着幻影云桢嚷:“原来是他呀,我见过他,半年前,他在我楼子外被女人抛弃,哭死求活的。”
不能责怪延维记忆里糟劣,她性子冷漠,对于小事及路人皆不费神去记,她戏耍过多少情人、捣毁过多少情侣,有哪几对她回想得起来?连出色如六龙子负屃。她也是耍完即忘,人家都杀到她楼内要讨公道,她还傻乎乎问他是谁哩,何况是逊色于负屃许许多多的云桢。
她能想起存在感如此薄弱之人,全拜他与敏敏那日百来次的鬼打墙对话。
没有收敛的恍悟嚷嚷,成功夺去主厅内所有声音。
每双眼,都直直盯着她看。
“然后呢?!”西海龙王大声问。
“正因是对争吵的怨偶,不用你再使力破坏,所以你未多加留意,掉头回到楼子内,未多加理睬,是吧?”狻猊抢言道。
他希望她的答案是这样!
她只消点点臻首,逐字不改地附和他,优雅转身走出厅门,就可以了!
千万不要是——
“可是他们好吵,一直嚷嚷『敏敏!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留下来!求你留下来!』,吵得我不能睡。”延维艳颜嗤皱,嫌恶地撇撇唇角,对自己做过的事直言不讳:“所以我踏出楼子,去教训教训他们。”
正因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的口吻还带点自豪轻快,好似等人夸奖、赞美般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