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连绵不绝。
荒城无神庇佑,才会受风雪侵袭长达数月。白茫茫的雪,覆盖城里每一处,农田里,寸草不生;河水面,凝起冰层;家家户户的屋瓦庭园,除了雪,仍是雪。
城民祈求大雪快停,再下下去,荒城几乎要被埋进雪层之中,断绝生路。
荒城,一如其名,先天环境便属糟劣,天寒地冻是常态,城民出生于斯,成长于斯,对于较周遭城镇劣势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今年的雪落得太凶太多,超乎任何一年的雪量,迟迟没有止歇迹象,教人心慌害怕,怕是天要灭城。
荒城没有沃土肥地,没有得天独厚的温暖气候,它处于荒境,虽隶属西京管辖,偏偏天高皇帝远,这处贫瘠小城,供给不了太多粮米收获,反而时时请求西京运米运粟来救急,无疑带给西京莫大负担。失去用途的城镇无法获得重视,西京派来治理此地的父母官,不是贬谪罪官便是不事生产的无能劣差,对荒城毫无助益,反倒让荒城的处境雪上加霜。
终于,在数年前,荒城爆发一场城内战。饥饿许久的城民,再也忍受不住那位由西京贬派来的小辟,镇日只懂苛立法条,全然无视城民痛苦,封冻农田种不出麦黍蔬果,仍要上缴五石作物,岂不是逼民去死?
城民求些什么?不过温饱而已,如果连这般渺小需求都满足不了,他们怎还能乖乖服从?
荒城什么都没有,包括父母官身旁不过只有两三名护身官差,内战短短两天便宣告停止,父母官连滚带爬逃出荒城,至此,荒城拒绝再让任何西京派来的官差入城,他们自行推派城主统领荒城。兴许也是荒城毫无利益价值,西京并未派兵攻打荒城,几年下来,新城主确实花费心力在帮助荒城城民──建粮仓,研拟寒害所会带来的种种伤害,将其降至最低,强化作物的御寒改良,发明铲雪车,积极开拓与外城的运输便道……
那些努力,在这一次的暴雪中,化为乌有。
粮仓被积雪压垮,虽然从雪堆中即时抢救出仓里的麦粮,却也已分发殆尽。寒害超乎想像,御寒改良的措施敌不过老天作弄,铲雪车铲除积雪的速度,远远不及它落下来得快,运输便道让崩塌下来的雪山给掩埋,对外求援中断。
荒城城主云汉雨为此焦头烂额,急于抢通便道,无论如何,都得先从外城运载足够粮食,供城民吃食,才能熬过天灾。
云汉雨有三名女儿,平时与他一块处理城内大小事务。长女云霓管收帐务,以开源节流的头脑,教导城民弃农从商,荒城产雪绵,由雪绵身上取下的羊毛再制成毛织毡毯,送至外城赚取金钱,再买入荒城无法自产的粮食,藉以弥补荒城地瘠的缺点;二女云霞善女红,羊毛再制的工作便是由她带领城中妇人一块完成;三女云遥个性开朗热情,不似两名姊姊文静娴雅,她喜欢骑着骏马,赶着雪绵,满原野里奔跑,她爹老笑她是野羊投胎转世,外表看起来温驯可爱,内在撒野不覊。云霞制妥的雪绵毯,便是由她帮忙护送到外城──当然不能全归功于她,沿途预防山贼土匪抢货的重责大任,落于数十名壮汉身上,她充其量只在一旁吆喝嚷嚷罢了,她的功能,比起护货,倒不如说是带给壮汉们一路上不嫌枯燥的欢乐笑声。
云汉雨以她们三人为荣,虽非男儿身,却毫不逊色,若非她们倾力帮助,他一名莾夫要细心管好荒城确实不是易事。
雪害发生后,云汉雨忙于疏通崩雪,城内事暂由云霓接手,目前最大亦是唯一的问题,便是食粮,地不生草非人力所能改变,云霓所能做的,便是宰杀数百头雪羊,以其肉先渡难题,后续雪停的羊毛短缺也无法顾及了;云霞暂时关闭毛织铺,帮忙城民处理暴雪灾情,领人将一间间屋顶上的重雪铲掉,避免积雪压垮民宅;云遥笑容不见了,今天从雪堆里拖出的雪绵至少有五十来头,其中二十头奄奄一息,余下的全变成冰羊,那些咩咩叫着的雪球小羊,曾经被她粗鲁地抱进膀子里戏弄,玩得不亦乐乎,如今一只一只却又冰又硬,她抹掉眼泪,不让它们在她脸上凝结成一条泪棍。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真如外传,荒城不受神佑,才会面临如此凄惨的状况吗?明明每一个城民都是知足常乐,不奢贪什么,为何仍降天灾折磨他们?
这块荒地上,要植出一棵麦,得比其他城耗费更多心力,他们努力过、不放弃过,却依旧胜不过天。
神在哪里?神全去保佑富饶的西京和南城吗?荒城连想祈求风调雨顺都求不到吗?
云遥气愤地自怀里棉袋取出小巧圆珠,用弹弓狠狠射进积雪小山里,想起今早去王大婶家替她将被雪压崩的羊栅收拾残局,王大婶损失惨重,哭得泪眼汪汪,泪涕纵横,家中最值钱的,不就是那群雪绵吗?现下半只不剩,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孩子又那么小……
王大婶抱着她哭,嘴里不断问她,失神的表情茫然可怜:“听说前些日子,西京出现吉祥神兽貔貅,代表着西京将有好事……为什么不来我们这里?我们过得这么苦,为什么只挑西京去?我们荒城脏吗?乱吗?所以神兽不屑来吗……”
她听过这传闻,说是有人亲眼见到神兽于夜空中飞驰而过,嘴咬亮晃的金银珠宝,通身金碧澄黄,美得不似凡物。
貔貅,食财瑞兽,招财聚宝,纳四方之财,驱赶邪气,能辟邪化煞,据闻只要见它,便会带来好运。它现身于西京,带给西京城民欢欣鼓舞的热闹氛围,西京为此大兴宴席三日三夜,庆祝神兽降世的福气,而他们荒城呢?
云遥忍不住又拿弹弓射向头顶那片天,不管此举是否会招来五雷轰死她,反正老天也从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呀!
“弹祢大小眼!弹祢不公不义!弹祢不闻声救苦!弹祢只听西京笑不闻荒城哭!”一连四颗圆珠,咻咻咻咻全打往灰蒙蒙且正飘落白雪的天空。
包裹得像只毛茸茸小白熊的云遥,刚哭过的眼红通通的,双颊冻得也红通通的,嘟高的小嘴更是红艳饱满,一头长发藏在雪貂小帽里,几绺不听话的顽皮发丝垂落额侧。
她怒瞪着天,虽然上头无人与她对峙,她仍是嗔得鼻腔喷气,天寒地冻下,鼻息化为白茫茫的烟,随她胸口起伏而规律喷吐,氤氲了因发怒而更形灿亮的眸子,只可惜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俏脸蛋,马上被自己打上天去的圆珠子掉落给砸得哇哇叫痛,每一颗都打中她的鼻子,荒城若无神,怎会这么准确?!
“可恶!可恶!可恶──”云遥像个傻子,重拾银珠,和老天杠上,银色圆珠咻地射上去,又咻地掉下来,天是没被打穿,倒是她自尝好些回苦果。
直到最后一颗银珠击中她的眉心,害她脚步打滑,在雪地上狼狈跌平,印下大大人形窟窿,好半晌自己无法从松软的积雪堆中爬起来。
头上的雪貂小帽掉落一旁,扎束起来的几条黑溜溜辫子,少掉小帽遮掩,在她躺平的雪地上蜿蜒开来。冰雪直接贴在脑门上,弄湿她一身毛袄子,冻得人打颤,却也冻得她精神为之一振──
荒城的天空,总不是很蓝,像是染坏的靛色大布,湛青颜色中,混了淡淡的灰,那黯淡色泽,沉得彷佛快要从天际崩压下来。她一双水灵大眼盯着那片苍穹,突地,一股乍现的光彩,自眼底深处迸发而出,抿起的红唇,抿不住喉间逸出的银铃轻笑,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响亮,到后来完全无法遏阻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