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回如此认真去细听虫儿鸣叫,是多久前的事?秦关放下钻刀,转头望向窗外。好久好久了。
当他还是个大男孩,而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女敕娃的年岁!
必哥,我们去捉虫!小女敕娃跳上他的床榻,小掌拍打他的被裳。
三更半夜,捉什么虫?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大男孩,披头散发坐起身,脸色难看,同样解开发辫而一头蓬松的她,笑得甜似蜂蜜。
外头的虫呀!牠们唧唧叫我去捉牠!小女敕娃手舞足蹈,开心说道。
他赏她白眼。虫鸣并不是为了让妳去抓才叫,牠们是在求偶。
球偶?哈意思?小女敕娃不懂,蚝首歪一边,用力思考。那两字太陌生,超出一个娃儿的理解范围,她缠问他:告诉我麻!必哥,球偶是哈?圆的吗?吃的吗?是蹴鞠的一种吗?
头痛。他不知道如何向一个十岁女娃儿解说男与女、雄与雌、阳与阴的传宗大事。
球哦?球偶?球哦到底是什么?关哥,为什么要球偶?牠们也想玩球?
为了制止好奇宝宝继续追着他问,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上外衣,拉起小女敕娃到后花园去捉虫。
或许是听见人的脚步声,虫呜选择性地唧叫,她走往左,右边那群叫,她走往右,左边那群叫,好似故意与她作对,满园子都有小虫子,偏偏半只也瞧不见,她拨弄草丛,不时在里头探翻,他将她抓回来。
草丛里会有蛇。等一下被咬到又要哀哀叫了。
又换那边在球偶了!她又跑到右边园圃,马上再被他拎起来。
妳抓牠们做什么?等牠们真的跳出来让妳看,妳又要吓得四处乱窜。
必哥!你看!小女敕娃根本没在听他教训,指向池畔,流萤!是流萤耶!换她拉着他跑,奔进一闪一闪的池边星辰间。
我家那边的小溪旁,也有好多流萤哦!下回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不好,说实话,他现在只想睡觉,明早……不,是再过几个时辰后的“今早”,他还要跟大伙一块儿去当铺上工,不像她,在严家暂住作客,天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话虽如此,他仍是被她小手牵着,来到池畔。
未到流萤求偶季节,数量稀稀落落,不比盛夏时,她家牧场边来得多,她仍是好快乐,追着小小萤星跑,把一开始的目标抛诸脑后,忘了最原先是要抓唧叫的虫儿。
一只流萤,停在她微松发上,像颗闪耀的小珠钿。
一只流萤,落在她纤巧指上,像戴着宝玉的指环。
忽明忽灭的点点光芒,带有夜明珠一般的女敕绿颜色,而她毫不掩饰的笑颜,更是天真璀璨。
她还握着他的手,一并轻轻甩晃摇动,他的指月复指节因为烧银熔金而布满烫破又结痂的粗糙伤痕,更有长时间握着锉刀而生的硬茧,他并不喜欢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觉到他有双丑陋的手,像这样握着他,她应该也会厌觉到不舒服吧?那些硬茧和粗糙,会弄伤她细腻的指肤……
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认为他的手掌好大好宽,轻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风里,像怀炉。怕吓着流萤,两人皆放轻动作、减少交谈,只有她偶尔看见荧光飞上飞下,像在绘图、像在写字时,小小地呵笑几声。一直到他岭觉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女敕娃,越来越往他靠过来,赖在他臂膀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知道,她睡着了。
他不意外,小娃儿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吧?
不负责任的小家伙,吵人好梦,要他起来陪她抓虫,结果虫没抓到,他倒是得抱她这条软绵绵的睡虫回客房去安置,照顾小娃儿真累……
他把她揽进宽大的衣褂里,她女敕躯歪一边,泰半全往他怀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萤仍没飞离,在那儿,闪着迷人碧光。
若他知晓自己在未来将如此深刻地爱着她,那一夜,他会与她在荧光漫舞的池畔边,多待几刻,不急着抱她回客房,他会延长与她独处的光阴,贪看她的睡颜,感受她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让她握着他手,再久一点……
那时的他,无法以任何珠玉来记录下那一幕深刻的记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金刚钻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萤,迸散着光芒。
“应该……替她做一只金刚钻的指环。”秦关掌心躺着红豆般大小的果钻半成品,脑子里想象着以银戒为身,包嵌住钻,毋须任何累赘花饰,单纯素雅,就能很美。
他还能以哥儿们的身分,送她这些小东西。
扮儿们……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三个字,痛恨到咬牙切齿……
秦关专注凝观掌心间的小钻,全然没注意远窗外虫呜声因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第9章(1)
秦关遇袭,贼人清晨时分闯入珠宝铺,本欲偷窃,未料撞见秦关,双方在小房互斗,一屋子凌乱不堪,满地散落珠珠玉玉。秦关占了上风,虽然对方人数胜过于他,手里也有武器,不过秦关仍应付有余,他听见贼人中有人出声喊着:“用药!用迷药!”
“迷药……迷药……是哪一袋呀””他们准备太多小人物品,有蒙汗药、麻沸粉、巴豆,连毒药都有。
“随便啦!”一人抢一袋,几名贼人,各自在刀上抹了药,又再攻过来。
秦关自怀里掏出几颗玉石,当作回击武器,利落弹向贼人,糠糠糠糠打掉几把刀,身后劈来偷袭,秦关侧身避过,贼人近身攻击,一次三把刀涮涮逼近,闪得过左边、躲得过右边,中央那把大刀突刺而来时,要反应已经来不及,秦关仅能靠贼人之手为支撑点,扣住对方手臂,旋身,借力使力,跃出被夹击的危险地带,月复侧被刀锋划破一道血口,但不严重,皮肉之伤罢了。
秦关操起钻刀,刺入贼人膀内,贼人痛得大叫,又挨秦关一脚踢,撞翻小房矮柜上的瓶罐,银粉、金片狼藉倾倒。趁秦关仍在与同伴对峙,距离金刚钻最近的贼人迅速将一袋原矿及数十颗琢磨完成的果钻扫进襟口,大声对同伴道!“到手!撒!”他率先跳窗而逃,其余人纷纷跟进。
秦关尚未发现金刚钻失窃,无意恋战,任由贼人消失眼前,等他看见空空如也的桌面,除了叹气之外,什么也没法子挽救。
“这下子……没被小当家剥掉一层皮才有鬼。”秦关收拾一屋子惨况,捡起地上珠玉,却有更多鲜红色珠子坠地,在他脚边绽开成花,他按着伤处,潦草地简单包扎过后,费了一番功夫,动手将小屋恢复原状。他没有惊动尉迟义,想独自揽下金刚钻失窃的处罚,严尽欢暴跳骂人是小事,拖延交付客人商品期限是大事,弄丢琢好的果钻,他得尽快补回来。
当他清洗染血的钻刀时,本该是小伤的部分传来刺痛,他以为自己能忍下,但那痛太强烈,比被滚烫的熔金烫着时更剧烈,他低头望去,包裹伤处的棉布沁出并非寻常鲜红色泽的血渍,而是深得像血中混入黑墨的骇人颜色。
“……不是说要用迷药吗?”他明明听见贼人们是这么说的,所以他认定刀上抹迷药,并不可惧,可是迷药绝不可能这么疼痛,教他站不直身……
是毒呀……高瘦身躯抵挡不住窒息的晕眩,想按住桌角撑住自己,指月复碰到任何东西都如遭炙烫细针没入肤肉一般的疼,他的手,滑过桌缘,整个人撞倒桌椅,瘫痪在地,额际撞破,血蜿蜓流下,此时它仍是鲜红色,但在睡到日上三竿的尉迟义踏进小屋之时,从额伤汨出的血色,已转为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