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哀求,自言自语着,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却好似没有看见。
“我没有死!我回来了!秋水!你看着我——我没有死!”他箝捧着她的脸颊,要她仔细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几个月里变得更加赢弱,她怎会将自己照顾成这副模样?她到底有没有吃有没有喝?她不会天天都在掉眼泪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时神智不清的泣喃,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紧,指缝间仍可见乾涸许久的血迹,他试图扳开,她的五指始终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你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唤,终于让她的视线逐渐清明,清泪滚得更凶更急。
她作过太多这样的梦,梦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当她伸手拥抱他时,他便会化为氤氲烟雾,让她扑空、教她失望。
这一回,也是梦吗?
爹说,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死心吧!
大红说,他死了,否则怎么会完全没消没息。
避事说,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伤又没有尽快医治,生机渺茫。抡拳的左手,碰着了他刚棱紧绷的脸庞,是温热的,是实体,不是虚幻的,他没有消失不见。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迹使得这个简单动作变得费劲,同时,有东西,细细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来。
她以指尖触模他的下颚,他略硬的胡髭刮痒她的肤,而她的指,为他带来了细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肤,怎会在他颚肤上留下任何痛觉?
武罗拉下她的柔荑,在眼前检看。
血,乾涸后的颜色,是深深的褐,满布在她掌间。无数粉碎尖锐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渍上,有些深深没入她手心肤肉内,刺出大小不一的伤口,因为此时她的摊掌碰触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结痂的伤口,鲜艳的血,又开始汩汩涌出。
那些扎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脸颊的元凶。
他拾起从她掌心掉落出来、体积较大的碎片端倪仔细,瞬间,倒抽凉息,眼眶炙热泛红——
他的,龙玉佩。
那块在他被连府家丁乱棒齐殴时,跟着一并砸碎的龙玉佩,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标发现,虎标将它们及他那袭染血的布衣一块儿打包丢弃了,而另一部分……掉在连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们割破她的掌,带来疼痛,她也不松手。
她握着,足足好几个月……
“傻秋水……”他好心疼地唤着她的名。
在确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后,她唇畔浮现笑容,投入他怀里。
第5章
武罗的冲动,百年来完全没有长进。
当年,他从连府别院带定了她。
现在,他从阴间地府带走了她。
还是人类时的他,一心坚持要与她比翼双飞,他不要她留在连府别院里,等待另一个男人领着大红花轿来娶她,他的心意坚决,不容任何人撼动,在连府婢女的惊呼声中,抱起秋水,跃上屋檐,消失于众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却失去当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才会在此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能愣愣地看着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尘无瑕。
因为他对她的爱,已经淡化,不再像身为人类时那么深刻难忘、刻骨铭心?
饼往已成云烟,爱已成往事,所以他才无法抛下一切,只求与她终身厮守?
爱……若真的逝去,为何光是忆起往昔,他的心,仍会喜悦如尝蜜;仍会刺痛
如刀割?仍会眷着她的笑靥;仍会怜着她的泪水?
抑或是他将洗心咒念过成千上万回之后,便当真将他的心越洗越无情、越洗越淡漠,否则他为什么没有伸手拥抱她?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奋。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月读的告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无缘的两个人。
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罗的为难,连秋水全看在眼里。
她一点都不想令他苦恼,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会与沦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见着他,她满足了,也不贪心了,看到他现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还想与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静默下来,心底叙旧的渴求缓缓沉淀,锁进心灵深处。言语,已经无法改变什么,若他与她同心,即便不开口,她也会知道他的心意;若心无灵犀,多说半宇都是枉然,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她泪眼婆娑,遥望着月,任由宝贵的光阴从指缝问流逝。
月儿沉落,夜幕渐渐被照亮,天际云彩,是鲜艳的橘黄。
夜,将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与小白狗必须快些回去,现在的我们不能看见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阶下,他已经傻怔怔地凝觑她良久,却挤不出太多话,她清楚他在苦恼些什么,既然他无法做出反应,就由她来吧。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开口说要走。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转身从困境中退开。
日光,是鬼魂的剧毒,旭日如此美丽,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赏过,可即便怀念,她不能连累小白狗陪她一块儿遭烈阳焚身,在白昼里被融为一阵轻烟。
连秋水怀中抱着雪花,给他一抹轻笑。
“请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斩妖除魔时,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她的笑像诀别,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她细细叮嘱,眉目间一如他记忆中的温柔。
“秋水!”
他唤住她,她回眸,静待着。
留下她!开口留下她——
不,你会再害死她,你不怕吗?你不自责吗?你不心痛吗?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绝对不可以!她已经为你死过一回,够了!武罗,够了!
武罗握紧拳,指甲深深陷入肤肉,以疼痛来阻止自己做出会后悔万分的蠢事。不能留她!不能拥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他冷静之后,说道。
“没有。我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事。”她笑着摇首。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不让她尝半点苦、挨半点疼,只要她愿意,他用尽任何方法也会为她达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结,好似因他的话而怔住,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却沉重得无法飞扬,最末,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保证。
远方鸡啼,日的炫光,从山头后方窜出,催促着见不得光的鬼魅尽速躲藏。
她旋身,轻飘飘白裙下摆宛如浪潮,更像烟雾,她每走一步,便随之拂动一回,三步后,她停影,回头。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你说!”他激动地回话,好似她愿意开口请他帮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这种小事?
对已成神只的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武罗右手平摊,几道微光在指掌间闪耀再消失,完好无缺的龙玉佩已平平稳稳地躺在他掌心。
“谢谢你。”她上前取走玉佩,握在左手。“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凤玉佩当初随着她入葬,一直挂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