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骆千蝶还是忍不住问出她这两天一直胡思乱猜着的问题——
“丹尼斯先生……你说的那位『决策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么样的人,会不顾别人的意愿,做出在她眼中几乎只能用“疯狂”两字形容的实验?
想到这点,她心里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个毫无人性或理性的人……虽然她话说得这么满,却掩饰不了恐惧。
丹尼斯调回欣赏车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脸上。
“变态妄为、草菅人命、丧尽天良、心狠手辣、没血没泪、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说出一个辞汇,骆千蝶就打个大哆嗦,脑中浮现的“决策者”越来越具体,而且朝向狰狞迈进……
“这些就是你想听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过是顺着骆千蝶心里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所以他也不想让她失望。
骆千蝶不否认自己的先入为主,“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想听的是你眼中的他。”
车内陷入沉默,甚至驾驶座的瑞克也从后照镜观看后座的两人。
“我只能说,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却只有一句评语,就算加上补充,也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为像丹尼斯这种傲气逼人的人,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仅是口头上敬佩,更是源自于心。
能让丹尼斯说出这句话,“决策者”定有过人之处。
“他有哪些部分让你这么敬佩?应该不单纯只是『变态妄为』、『丧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仿佛在斥责她的多话及好问,凛冽得使骆千蝶以为他不打算给她答案。
可是他却再度开了口。
“我只剩一颗脑袋在苟延残喘时,是他救了我。你们看在眼中的恋态妄为,却赋予我新生命。在寻常医学观点里,我没有活下来的机会,可是他用了众人眼中违反道德的方法,让我重生。”丹尼斯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那张自己都还没看习惯的陌生稚颜。
他并不想跟骆千蝶说太多——应该说,他不喜欢跟任何人陈述关于他的故事。但为什么,他愿意向她提及?
或许,他心里深处是这样认为的——连黑络她都能完全接受,对于他,她应该不会有太惊恐或伤人的反应。
“原来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听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时才二十五岁,在二十五岁之前,我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准备和决定,却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为乌有……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来!即使只剩下这颗脑,我都要活着!”丹尼斯的口气由缓而急,诉说着他的执着及强烈求生,再由急而缓,将一切归于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体,将我的脑放进去。”
骆千蝶本来还边听边颔首认真当个听众,但故事听到一半,她产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脑放进去……那原本那具身体的呢?”
他斜睨她,“你没听过长颈鹿放进冰箱三大步骤这个故事?”
“你是说:一、打开冰箱,二、把长颈鹿放进去,三、再把冰箱关起来,这三个步骤吗?”老掉牙的机智问答了。
“聪明。那把大象放进冰箱的四大步骤呢?”
还来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这题机智问答太简单了。“这个我也听过。打开冰箱,把长颈鹿拿出来,再把大象放进——”
骆千蝶顿住声音,正在数步骤的纤指也呈现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视着丹尼斯。
用“长颈鹿”来比拟原身体里存在的脑袋,“大象”则是丹尼斯那颗活脑……
拿出来……放进去……
拿出来……放进去……
“那具……身体,就是你现在使用的……这具吧?”骆千蝶结巴问。
“嗯哼。”
“那……这个孩子那时已经死掉了……吧?”这句话问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体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无价值的躯壳有差别吗?”真蠢。“嘿,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丹尼斯想揪住骆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缩到车门旁,而他人小手短,没来得及捉到她。
“那是谋杀呀!”骆千蝶控诉着。丹尼斯那种移脑的行径是非法的!
“我倒觉得该说是器官移植比较合适。我有钱要买,他没钱要卖,我们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不觉得丹尼斯可僧,但也无法同情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权去评断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强烈求生的,可是……背负着一条生命换来的存活,你不觉得肩上压力很沉重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丹尼斯惊讶地低喃。
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么来的。
后悔吗?不曾。若时光重来,他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颗重石卡压在那里……经她一说,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就叫做压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没办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说对了他的心,丝毫不差……
“少爷,到了。”
瑞克打断他们的谈话,同时,骆千蝶偏头望着车窗外,眼前的纯白色建筑耸立在浓密的林间,山里的薄雾混着白色砖石,让建筑物看来有些不真实。
车子绕过了正门,沿着建筑物环行半圈——这半圈竟也花掉了将近十分钟的车程——来到建筑物的后方。对方似乎有意低调进行今天的秘密会谈。
骆千蝶开始紧张起来了,尤其一路上听到丹尼斯说的一切,她揪紧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头擦抹着满掌心的冷汗。
车子停下,瑞克正准备下车替两人开车门,丹尼斯动手压住他的肩,不让他行动,再问向脸色惨白的骆千蝶。
“还有机会掉头回去,你决定。”
“没见到『决策者』,我不会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气。
她是个很被动的女孩子,过去的生命里,她都是等着别人来追、等着别人付出。扪心自问,她不曾为之前二十一段恋情做过任何努力,只要一发现对方不适合她,她就像只自闭的蚌,往壳里一缩,逃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想替某个人做一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勉强。
“你可以不要替黑络做这么为难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会在这里结束宝贵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骗你,我现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咽下恐惧。“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兴兴跟黑络说这个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飞进去见『决策者』。”
黑络,我告诉你噢,我去见过研究所的决策者了,他答应要放过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这样大声告诉黑络,然后看着他绽开笑容——可能他会欣喜若狂地放声尖叫、可能他会抱着她旋转、可能他会因过度的震惊而哭泣……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乐见。
丹尼斯苦笑,笑她脑容量不够大,只凭着傻劲往前冲,却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个蠢女人,够蠢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又骂我了……”一点都不体谅她,真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