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得好漂亮,要给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错,只是那时瞧见园里的红牡丹又大又娇,她没法子将整盆的花搬给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时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
喔,追根究柢起来,大男孩也算祸首。
“下回赏花找我一块去,别再摘下来,否则小迟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吗?”大男孩温柔叮嘱。
粉娃连忙点头,才要咧笑,但瞧见爹的脸色,又低下脑袋,隐藏欣喜。
“你这小野娃,要不是三当家处处替你张罗,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养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受尽凌虐和不平等对待,也不能让孩子恃宠而骄到无法无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脸白脸全由他一个人担,让他两者都做得失败,现在有了大男孩的帮忙,至少他可以专心扮黑脸了。“还不快谢谢三当家?!”
“谢谢小迟哥……”
“要叫三当家,怎么都教不来?!”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碍事,娃儿哪知道什么叫当家,唤小迟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们是下人。”
“梅盛,你又说见外话了。”大男孩板不起面孔,仍是轻浅笑著。
“三当家,这不是见外,而是规矩。”
“等娃儿大些再来谈规矩吧。”他可不希望从这么稚龄的孩子口中听到老成的敬称。
“三当家,有些事还是从小教会最好,怕就怕以后长大会教不来。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头供著,奴仆宠野了可就使唤不来,我知道三当家您人好,心疼咱们野娃没个亲娘,但,主子还是得有个主子的界线在,宠过了头,会教外头的人说闲话,对您,何尝不是伤害?”粉娃她爹语重心长,这番话,娃儿听不懂,大男孩却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彪女吗?”大男孩苦笑,他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绝不会对一个说起话来女乃味十足的娃儿起歹念,这未免太贬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只怕咱们野娃对你动了情。”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单单纯纯的,若真有情,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将您视为一切,要是真懂了还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儿来养我后半辈子,更不要旁人说我家野娃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够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谢谢三当家这回饶过我家野娃,下回我会好生看管著,没事的话,梅盛去做事了。”
“小迟哥……”粉娃扁著嘴,被爹亲给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愿地唤了声,随即在爹亲的厉眸下噤声。
看著两人走远,大男孩轻叹。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头供著……吗?”
梅舒迟知道,梅媻姗对主子很是尊敬,有时他甚至认为眼前的梅媻姗和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甜甜软软叫著他“小迟哥”的小女圭女圭不是同一个人。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树挖石斗蛐蛐,一个却是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的惶然。
“主子”这两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高耸入天的墙,隔绝了一切,墙的那一端,是他们共同携手赏菊的过往。
脑海中忆起那段回忆,总忍不住回味再三,因为现在……只能回味。
梅舒迟叹息,声音虽浅,但一旁彻夜相陪的梅媻姗已经偏头瞅他。
屋里没了其他奴仆,梅舒迟早先拆了头上紫金冠,大掌轻揉发酸的颈项,披敞的长发像是墨黑的绢缎,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样看来很是疲倦。
“三当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许久,她选择了用下属关心主子的口吻缓道,她不清楚梅舒迟为何低叹,直觉认为他是深更倦累。
他搁下毛笔,柔和眼眸由书册上移到她的芙颜,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逼迫梅媻姗不得不窝囊地避开他的注视。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继续翻阅起那本引不了兴致的杂册。
“很晚了。”
梅舒迟微讶地再度抬眼,他以为她只会应“是”,没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话,不过他也没因此而太欣喜,毕竟她那句话极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没有哪一个护师胆敢在主子没休憩之前先睡的。”她义正辞严,身为护师有护师的尊严。
梅舒迟一笑。“可你每天晌午过后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时的毫无心防,每每让他忆起以前那个啃饱了鸡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姗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白,很是难堪,直接误解了梅舒迟的话。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罢了,忘了我那句无心之言吧。”梅舒迟自知失言。
“这是主子的命令吗?”若是,她会忘;若不是,她会把这句话挂在心上,然后接下来绝对不会放纵自己再偷懒贪睡,遭人数落。
“不是,是朋友的请求。”
“媻姗不敢当您是朋友,只当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绝,在这点梅媻姗和她爹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替梅庄卖命,又同样顽固地有所坚持。
“若主子命令你将我视为朋友?”他试探一问。
“那么,媻姗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迟这回才真是无能为力,有时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输她这些观念,能让她将主子视为神只,半点也不敢违拗。
或许想扭转梅媻姗的想法,就得先从固执的梅盛下手,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严来压这对父女,让他们别这副将主子与下属视为两类不同人种的模样,但他不想用强迫的方法,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这对父女觉得主子的话宛如圣旨。
他黯著脸,越觉得拿这对父女没辙,更想挖开这对父女宝贝档的脑子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来搁在心头供著”这句话。
无奈。
那是什么表情?她又没说错话!梅媻姗在听到梅舒迟又逸出轻叹时蹙紧眉峰。他该高兴有个这么听话的护师才是,而不是用这种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样。
深秋的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棂拂进秋意,桌上的书册被翻吹得啪啪作响,烛光摇曳,书房里的两道身影也因而变成跃动不安。
为了掩饰突来的沉默尴尬,梅媻姗转身关上窗,闩牢。
“媻姗,我没有要拿身分压你,我只是认为你不须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这么僵,主子和朋友这两者并无冲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这两者没有冲突。”
言下之意,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归类在朋友之列,因为他是主子,这身分撼动不了半分。
这一步,是死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从『朋友』摒除,归入难以亲近的『主子』?”梅舒迟合上书,冷不防地问。
“从——”一个字才离口,她又像只蚌壳闭口,只觉得右脸颊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隐隐作疼。
她抡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记不得正确的日子及时辰,只记得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将他当成可以谈笑、可以嬉闹的“小迟哥”,而让她“认清”的,正是她右颊上这道指头般长短的疤痕。